風和日麗,御旗招展。
禁軍威武開道,皇帝御輦在前,國師雲輦在後,文武百官隨行,浩浩蕩蕩入城。
因御街尚未建成,從清泰門到皇宮沿州府舊街而行,有幾段街道寬僅三丈,為策帝駕安全,除城門口外,沿街皆派禁軍封鎖,不得圍觀。臨安京城的百姓為一睹天子聖顏和國師風采,一早就涌集在城樓口內的大道上,探頭觀望。
禁軍將百姓阻隔在道旁五丈之外,有身手靈活的索性爬上道旁高樹,居高臨下向前張望。
「來了,來了——」
樹丫上有人高叫,寂靜等待的人群頓時喧嘩起來。
人心激動,紛紛墊腳探頭,都想湊前看個仔細,前面的人禁不住後面的人推擠,撞向前去;有幾處甚至與禁軍推搡起來,鼓噪四起。
殿帥姚仲友正要傳令下去增派禁軍、維持秩序,卻忽然間止住,目光看向前方的國師輦車——輦車帷簾四垂,隱約可見座中人一直目視前方並未回望,卻能在他發令瞬間察知他意圖並制止,奇妙的是姚仲友並未听到傳音、也未收到任何目光示意,但他就是知道車中人發出了指令。
這就是武道極巔的「意會于心」?!
姚仲友感嘆暗贊,繼續隨駕前行,靜待那人如何處理。
喧鬧聲愈響,已有幾處禁軍漸漸止不住激動的人群前涌。
衛希顏拉開帷簾,起身立到輦車步踏上,人人可見。
她微微一笑,目光掃視開去,清邃悠遠的眸子似乎並未著落在任何一處,卻讓每一個人都覺得那道目光在看向自己。
那一刻,清風拂過,心神頓空……
世間一切,都成了空。
唯有那人的風華,灑然于這天地間。
很多年後,臨安府的百姓仍然記得建炎元年五月十五那一日︰碧藍天幕下,一道松風之姿飄然出塵,仿如姑射仙子般縹緲清遠,又如昆山神君的威華天成。
不似人間!
所有人都這麼想。有人痴有人笑,有人喃喃自語,卻不知自個在說甚麼……前方的人不由自主伏拜下去,于是一拔接一拔……四周的人群突然都矮了下去。♀
趙構掀開御輦帷簾,看著道旁突然伏拜下去的百姓,黑壓壓一片。
他目中光芒閃爍,突然向後一望,透過帷簾錦紗,隱約可見身後那人飄然立于輦上的清絕風姿,孤高出塵。
趙構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眼神卻隱隱變得復雜。
萬幸,她是女子。
***
行駕入宮後,百官班退。
時值五月中,御花園內牡丹花開得正盛,紅白粉紫,重瓣層疊,綺麗絢艷。君臣二人對坐高處涼亭,悠品御茗,言笑晏晏,似是久別重逢後的和樂融融。
侍立于涼亭下的內侍主管康履卻隱約從官家的笑聲中听出並非暢然開懷,似乎帶了兩分酬酢。他自幼服侍趙構長大,對這位主子的細微末節都知之甚深,心下不由揣測︰官家對國師是否真如明面上那般信任恩寵?耳朵更是豎起了傾听上面的動靜。
涼亭內,衛希顏說起黃河之戰後被紫君侯救起,帶回天涯閣,傷愈被列入門牆。
趙構驚訝道︰「難道希顏之前不是天涯閣傳人?」
「陛下,家師素未道明身份來歷,我被君侯相救後方知吾師為閣中長老,遂回歸天涯閣門下
她笑了笑,又道︰「所謂世間事一飲一啄,自有緣法。當年守衛東京時我曾重傷蕭翊的弟子完顏宗弼,蕭翊定然是從劍傷看出我的武功源于天涯閣,遂以此約戰。黃河那一戰我幾乎埋骨河底,卻由此回歸天涯閣得修天道,因禍得福
趙構這才釋疑,笑嘆道︰「希顏已是風采卓絕,未知紫君侯又是何等神仙人物?」他對昔年太祖與傲驚神的仇怨並無半分知曉,因此提起天涯閣唯有神往而無猜忌。
原本按太宗遺訓,皇帝應在駕崩前交待繼位者帝天閣之秘,讓下一代立誓追尋長生之法,但趙構是在遠離東京的杭州登基,趙佶又憂懼金軍入侵江南,草草擬詔傳位,哪來心思交待天涯閣之事!其後便陷入半昏半醒狀態,至今仍神智不清,這樁秘事便被耽擱隱了下去。
至于藏在東京皇宮帝天閣的記載,早在金軍第二次圍城時便被衛希顏潛入毀去——趙宋皇室追尋長生之夢,由此湮滅。
兩人又談笑幾句後,趙構終于問出盤梗心底已久的疑惑︰「希顏,當初因何要扮裝入宮?」
衛希顏微笑道︰「陛下,我當年行走江湖,以男裝面世本是圖個方便,後來入京游歷結識李夫人,應邀參加樊樓詩宴,巧遇當時的太子,宴罷被請入皇宮為茂德公主診治難癥。♀本著仁心醫人,遂入宮一行,原打算醫好公主便離宮,然診脈時卻發現公主長期郁結于心,若不舒解,即便病好也難活過一年
「竟有此事?」趙構神色驚怔。
衛希顏嘆道︰「後蒙公主信任,方知她為將與蔡府聯姻悲郁在心——蔡京實屬奸佞,公主下嫁其子豈非雲蓮受污?我敬公主才華品性,遂與之謀,隱瞞女子身份,助她避此婚事
趙構心道︰胡鬧!嘴唇一動便想責斥,但目光觸及對座女子清靜高遠之姿,斥責之聲便咽了下去。
衛希顏繼續道︰「當年道君痴迷長生之道,長期濫服丹藥,聖體早已敗壞,我以清心丹去其濁氣,雖無長生效用,然可助肌體康復,回復精氣,由此得道君恩信,方得與蔡氏三兄弟一爭
她忽然笑道︰「公主這駙馬可不好當吶!陛下可知,當年蔡攸、蔡絛兄弟為除去我這威脅,曾數度買凶殺人!」
趙構又驚又怒,揚眉道︰「這兩兄弟竟狂悖如此!」
衛希顏悠悠道︰「後來,梁師成意圖拉攏我,被我拒絕,便與童貫一唱一合,慫恿道君指婚給蔡鞗,幸虧蔡氏兄弟窩里斗,方使指婚被廢。陛下,茂德若當初下嫁蔡鞗,今日必定已被獻入虜營受辱!」她說到最後一句,聲音突然轉冷。
趙構想起《西湖時報》上記述的宋俘之苦,尤其女子境況更為淒慘,他心底一震,想起自已的母親韋賢妃也在被擄的後妃里,心中頓時郁結憤悶,對衛希顏欺君尚茂德的不快也由此消去。
「陛下,我與茂德原本計議大婚後一兩年便和離,孰料金軍入侵,東京危急,為保家國安全,只得隱瞞身份全力赴戰
趙構想起她昔年戰場英姿,奇計襲敵,不由訝異道︰「希顏怎懂兵法?」
衛希顏目光深邃,「陛下,武道與兵道相通,致勝無不憑‘勇’——臨戰不懼,方有機會克敵,若臨戰先怯,必是敗局。宋軍敗,即敗在士氣,敗在自上而下的恐懼怯戰——譬如梁方成,譬如姚古,主帥先怯戰而逃,下面的軍心士氣便如洪水潰堤,一發不可收拾
她淡淡道︰「若是將不畏戰、兵不畏死,金軍又何得猖狂?!」
趙構听得連連點頭,「好!好一個將不畏戰、兵不畏死!」
他一拍石桌,英眉飛揚,「希顏可為吾鑄此勇武之師否?」
衛希顏拱手,「當為陛下效命!只不過……」
趙構心中一梗,「希顏還有難處?」
衛希顏容色淡然,「陛下,我天涯閣傳人所求為天道,此番重入中原因閣主道我塵緣未了,必得入世修行。待他日塵緣了卻,當回歸天涯修道,不再羈于塵世俗事
趙構驚訝皺眉,「希顏塵緣了卻是何時?」
「陛下放心,江山大定後,我方會離去
趙構神情一松,不由道︰「如此甚好!」心底因衛希顏的威望而生出的幾分顧慮不快隨之散去,心喜下不由放聲大笑。
衛希顏微笑悠然,容色間看不出半分心底所想。
康履听到官家此番笑聲是真歡暢,心頭暗奇,卻听不清亭上交談內容,好奇下足尖提起欲踏前幾步近听,便覺一道冷光突從頭頂直貫入心腑,渾身透涼。他心中一寒,方省起頭頂上方坐的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宗師人物,再不敢放肆,退了幾步規規矩矩垂眉恭立。
未時三刻,衛希顏方飄然離去。
趙構起駕福寧宮,用罷午膳,又召入宰相、禮部和太常寺商定國師冊封禮的吉日,最終議定在當月二十五日。
***
鳳凰山莊,旭日正當晴好。
衛希顏傷愈平安返回,親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敘情殷殷。
眾人離開時,衛希顏又留下希汶,蹙眉道︰「汶兒,趙構想見你,你可要見他?」
希汶美眸一轉,看了眼一邊靜坐不語、優雅品茗的名可秀,回眸笑道︰「姊姊可願我見他?」
衛希顏略略皺眉,她並不願妹妹與趙構多有接觸,便道︰「趙構此人,我不喜歡!」
希汶又看了眼名可秀,忽然掩唇一笑,心想姊姊不喜九哥到底是因他本身不討喜,還是因了對嫂嫂那份心思而招姊姊厭嫌?她強忍笑意道︰「姊姊不喜歡,我不見便是
她在皇宮十九年,諸兄妹中,唯與趙桓、柔福交好,和趙構只是相對熟稔,並無特別親厚。從京城假死避出隱居鳳凰山莊之後,她早將那重皇家身份徹底拋卻,身為雲家人,又豈願與趙宋皇室再有什麼牽連,對趙構自是避之唯恐不及。
衛希顏清眉舒展開,瞥她一眼,忽然笑道︰「汶兒也學得嘴滑了,明明是自個兒圖清靜不想見,還推到我頭上來
希汶眨眼低笑。
「既然汶兒決意不見,那便寫封信回了趙構,省得他老念著不放
「嗯!我這便去寫,書好後由雲馨送過來。姊姊,汶兒先走了,不打擾你和嫂嫂的小別重逢哦!」她嫣然一笑,華美翩影輕盈離去。
衛希顏撫了撫額頭,「希汶被師師帶壞了!」
名可秀波眸流轉,「能有你壞麼!」
衛希顏撲哧一笑,忽然閃身過去抱起她,「我們回屋去壞
名可秀臉一紅,白玉瓷盞被凌空穩穩擲回廳內幾上,兩道秀長縴影消失在柔聲昵笑中。
***
五月十五,距離國師冊封禮尚有十日,衛希顏雖未正式拜封國師,但樞密使之職已任。翌日入宮再見趙構後,便入樞府視事。
樞密院位于政事堂西北,兩府相距約半里。整座樞府明瓦檐角,朱紅牆色,前後三進院門皆各立兩名持戈禁軍護衛,威武肅穆。
衛希顏的國師官服尚未制好,著了襲玄黑織紋的深衣,出塵的氣度里又帶有一股莊嚴的氣勢,目光掃視下,讓相閣內以簽知院事李邴為首的一干職屬都不由直身端坐,不敢造次。
「諸位放松,勿需這般緊張
衛希顏笑語寒暄幾句,閣內氣氛漸松。在李邴介紹下,認識樞府眾屬官。
樞密院自樞密使之下,設同知樞密院事(副使)一人、簽知院事(或同簽知院事)三人,和樞使共同組成樞府決策機構。因樞密副使種瑜領兵在外,新授同簽知院事的吳階、韓世忠駐防淮西,因此樞府在座的決策核心唯有衛希顏、李邴二人,其余十數眾為都承旨和各房承旨。
「諸位,從今後,吾將與汝等共事衛希顏眉梢眼角含威不露,深邃銳利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顏面,目光所及之處,眾人無不凜然垂眉,恭听聆訓。
她有意立威,聲音不高,卻帶了一股鋒銳之氣,道︰「樞密院執掌一**機,兵事之成敗,盡決于樞府。樞府風骨,當為萬軍之所向,樞府職官,當為眾軍之表率。汝等雖為文臣,然真君子者當威武而不屈,盡顯士之骨氣!若有心存畏怯者,三日內自行請去。否則他日若有怯戰畏言之論,無論文武,一律以軍法嚴懲!」
眾人心中一凜,以軍法嚴處,當是避過「刑不及士大夫」的祖制——文臣也有斬首之危!
堂下諸人正各有所思之際,衛希顏摘下筆架上一管紫毫,醮墨在宣紙上書了一個「殺」字,筆法威嚴,力透紙背,殺氣直欲噴薄而出。
她語音擲地有聲︰「將此字拓于影壁,正立大門,樞府諸官,入門皆視!」
「諾!」眾人心中又是一震,不由齊齊起身,沉聲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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