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王師攻下鈍恩、曷(he)懶兩座金城的捷報在南廷各路報紙醒目刊載,盡管絕大多數士人和百姓都拎不清那曷懶是什麼地方,但這絲毫不能影響人們的的興奮和狂熱——向來都是遼、金北虜肆掠宋地,而今王師攻佔金土,該輪到宋人揚眉吐氣了!臨安的士民百姓尤其是學子們,在繼遼東捷報後,關注戰事談論戰事的熱情又一次高漲起來。
相對于民間的歡欣鼓舞,南廷朝堂的反應卻非全為贊聲,時至今日,仍有反對出兵的異論相攪,諸如「勞師遠征,孤戰海外,不利攻亦不利守,損兵而無寸益,徒耗國帑,拖累國政」之類的非議從未斷絕,門下省諫官們的抨擊章奏更是在趙構的御案上積了一摞。
諫議朝政是諫官之職,但下決斷的仍然皇帝和兩府(政事堂、樞密院),諫章再多也不足以動搖;況且以衛希顏在軍事上的威望,也讓許多心懷疑慮的朝臣不敢斷言「遠征必敗」,姑且默然以作觀望;而同意出兵的政事堂相公們也未必全都看好北伐,別有心思的更是欲待戰事之失而借機打壓衛希顏。
朝臣們心思各異,趙構的心緒也很復雜,一方面欣喜王師北伐建功,利于朝廷和天子威望提升,可與北廷爭鋒;另一方面,卻又忌憚北伐勝捷必將助益衛希顏之威望,雖說現下就談勝利還言之過早,但忍不住那隱晦心思︰衛軻若戰敗將如何如何……
不過趙構的腦子還沒有發昏,知道現下誰才是威脅他皇位的最大敵人,不是金國,不是衛軻——而是大江之北的那個同宗之朝。
相反,年輕的北廷皇帝趙諶(chen)對南面登基的康王九叔並無多少恨意,更多是嫉羨之心。
在去歲年中之時,十六歲的趙諶迎來大婚,按祖宗之法大婚即成人,可以親政了。雷動也確實還政了,上章辭去輔政大臣,僅以太師掌三衙(殿前司、馬軍司、步軍司)禁軍。然而三省和樞密院之上有丞相,雷雨荼總攬軍政要務,而三衙大權又被雷動掌持,趙諶的親政仍然同以前一樣,只是個空架子。
趙諶不甘又如何,他的細胳膊扭不過雷氏父子的大腿,而性格也繼承了父親趙桓的懦弱,雷動的威勢在他心中投下難以磨滅的凜懼,雷雨荼外柔內狠的手段也讓他膽栗,這麼一比較就忍不住羨慕起康王九叔的「好運」,既有宰執秉政謙恭,又有衛相持軍輔佐,君臣相得,比之他的境遇豈不好上百倍?
此刻,趙諶高高坐在垂拱殿的御座上,听著殿下眾臣議論南廷北伐戰事,心中不禁涌起復雜心緒。♀在這位少年皇帝的心底,正被殿下朝臣譏嘲的南廷國師衛軻仍然是那位曾經深得皇父信賴倚重的駙馬相公,在他心中有著深刻而清晰的印象,親切中夾雜著崇敬,尤其與雷氏父子一對比,這種往昔的印象便更加鮮明——盡管彼此已成敵對,但少年的心底仍然固執地守著那些能讓他溫暖的回憶。
趙諶瞥了眼站在殿首的雷雨荼,已是五月的天氣朝臣們都換上了夏衣公服,唯獨這位丞相還穿著深紫的夾綿官袍,面龐也依然是蒼白不見血色——據說這是陳年舊傷所致。
怎麼就沒病死呢,趙諶惡意地想。
他攏了攏神,便听殿下的兵部尚書韓肖冑正奏道︰「……南軍挾戰船之利,將士渡海飛至,奇襲攻踞兩城,恰如在金虜背上扎刃,令虜酋駭然不敢置信,其謀可謂膽大妄為,由此亦可見南軍艦船之利,我朝不可不防
戶部尚書張(que)接口,「南廷前幾年大力鼓動通商倭國,又互派使臣,應是早有謀劃,欲以倭國之島灣為出兵之橋堡。不過,如今渡海之計雖似成功,但月兌不了孤軍深入之患,待金虜聚兵反撲,兩城便如孤堡,後勤難繼,白白折上數千將士
韓肖冑贊同道︰「南廷陸地不接,大軍孤懸海外,縱使陸續投入兵力,但北地冬長,一旦冰封則艦船無用,水路不通,則糧襪軍資難以及時運達,且易遭虜騎伏襲,戰事勝局實為渺茫
所謂「勝局渺茫」的話已是說得比較委婉了——盡管南廷軍隊的渡海奇襲令人匪夷所思的成功了,但這個時代海洋乃危險不可深入之地,人們普遍對海洋懷有畏懼,而沒有陸地相靠的海外戰事自然不被人看好,戰爭和統治都是不智之舉,縱然南軍曾經兵壓三佛齊並轄治華宋之地有了成效,但在北廷朝臣眼中,那是南洋小蕃不堪一擊,豈可與女真這等強虜大國相比?事實上,自從南廷出師遼島,北廷朝野就多有嘲笑南廷為圖爭功、爭面子的愚蠢不智,遑論是比遼東半島更加遙遠的曷懶路?
「……南面是為爭功而利欲燻目也
又有大臣斷言,「衛軻自大妄為,不顧利害慫使遠征,縱有小捷在前,必致大敗在後
這似乎是眾臣的公論了,時任簽書樞密院事的唐重卻懷著慎重之心,出列奏道︰「南廷衛軻非徒有膽勇而無謀略之輩,既敢揮師遠進,必有所恃,不論南廷出兵是爭功還是拓疆,我朝都不可小視。
「再者,觀南軍在遼東島建關立城,水師配合步軍,疲擾金地,已有踞穩之勢;而金虜正在幽雲與西北之地三面作戰,遼島、曷懶皆為本部族兵,兵力有限,若南軍不急躁而進,穩守堅壘,未必不能持久——勝負還得觀後續,現下未可斷言
便有大臣立時疑道︰「簽樞是否高估衛軻之能?」
唐重道︰「兵家之道,寧可重敵,不可輕敵
這位樞密大臣是被雷雨荼一力簡拔起來的知兵文官,在入樞密之初就對執南廷軍事的衛希顏高度關注,分析其性格行事,定之為奇詭之道,往往不到結局難以預斷,判其行事便更多幾分謹慎,然此際他不欲與朝臣就此多作爭辯,跟著又奏議道︰「姑且不論南廷出師海外愚蠢與否,但其參戰于本朝卻是有利,一則可分散金虜兵力;二則南廷兵力投入越多,耗費國帑越大,而佔地所得遠不如其失,長遠觀之,是耗其國力而益本朝也
眾臣一想是這個理,神色都愉悅起來,既然南廷出兵于本朝有利,那就只管攏著袖子看熱鬧唄。
韓肖冑又道︰「南軍既佔曷懶城,估計高麗王再也不忍袖手,先前‘坐山觀虎斗’,這會老虎竄到曷懶甸,還忍坐觀乎?!」
眾臣都哈哈笑起來,到時三方混戰,曷懶甸可有得瞧了。
***
五月初十,高麗打著助大宋宗主國出兵的旗號,向金國宣戰,集結水陸大軍,全面進攻婆速、曷懶二路。
宣戰檄文是在出兵之後才抵達大宋朝廷,禮部侍郎宋藻抑揚頓挫地宣讀著這份很是義正辭嚴的檄文,名可秀听著就笑了起來,「……誓師征討虜賊,光復故國舊地?」
宋藻撇嘴嗤聲,「王氏竊冒‘高麗’國號,真當自個是‘高句麗’了?恬顏之輩,皮厚如城牆
他話中的「高句麗」是起源東北的少數民族,活動在渾江、鴨淥江一帶。漢武帝時期,于東北設玄菟、樂浪、臨屯、真番四郡,對東北地域實行郡縣之治——高句麗的居地即屬于玄菟郡。也就是說,至少在漢武帝時期,高句麗已經成為漢代的編戶齊民了。漢元帝時期,中央王朝同意高句麗建國為地方政權,賜給高句麗王漢官服飾、衣帽和儀仗,由玄菟郡朝廷管轄。其後中原政權更迭,皇帝替換,但高句麗作為地方諸侯王的地位始終沒有變,唯與中央王朝的關系是「叛服無常」。
東晉安帝時期,中原王朝封高句麗王為使持節都督營州諸軍事、征東將軍、樂浪公,高句麗遂行「征東」事,統治重心往南拓展,並將王城從國內城(今吉林集安市)遷至樂浪郡的治所平壤城,並向南拓展,威脅島上(朝鮮半島)的兩個三韓族政權——北部百濟、東南新羅。
新羅與百濟結盟對抗高句麗,但之後新羅沿東海岸北上的擴張招致百濟不安,百濟又與高句麗結盟,進攻新羅。新羅處境危急,吁請唐朝出兵。唐朝正對高句麗的反叛不滿,于是在新羅配合下,滅百濟、高句麗,在其地設安東都護府,管轄大同江以北至遼東地域,而大同江以南則歸新羅——包括原百濟在內。至此,原三韓部落地域完全統一于新羅。
在高句麗滅亡二百五十後,新羅大將王建舉兵篡位,以「高麗」為國號,宋藻斥其冒充高句麗,這是因為在高句麗政權存在時,中原王朝的史書記載中又稱其為高麗,作為高句麗的簡稱,而王建以「高麗」為號顯然是打著指鹿為馬的主意。
事實上,這完全是兩個政權。
而王氏高麗故意對國號的混淆,即充分表露出北進擴張的野心。其立國後,為爭奪大同江以北的地域,先後發動北侵戰爭,將疆域擴張到大同江以北直至清川江流域,又三次入侵曷懶甸,被興起的完顏部女真聯合長白山三十部將之擊退;然其野心未死,在遼金戰爭之際,又打到鴨淥江東岸的保州城,後被金軍打回清川江。
而今,金國正被宋、夏、前遼余軍結盟進攻,陷入三面戰爭之中,王氏高麗的北擴野心又熊熊燃燒起來。但之前只是集結兵力備戰,打著坐山觀虎斗的主意,想等金軍大損不得不抽調婆速、曷懶路的兵力後再出兵;孰料,遠隔海外的大宋南廷竟然中途插足,以令人瞠目的天外降兵之勢攻佔鈍恩、曷懶二城,後者更是路治之所,由此再往西進,即是四百里豐水之原——曷懶甸,扼住高麗東北門戶。
至此,高麗再也忍不住了。
大宋南北兩個朝廷對于高麗人的野心都看得清楚明白,對其宣戰出兵早就在意料之內,而其檄文中悍然以高句麗後人自居,其冒認祖宗的恬顏無恥,讓熟曉歷史的大宋士臣都頗為不齒。
而宋藻更是毒舌,說︰「王楷索性將都城從開京遷到平壤,豈不更方便指鹿為馬耶!」
王楷即現任高麗國主。
名可秀哂笑,「爾輩有膽乎?」
宋藻哈笑了一聲,平壤是以前高句麗的王城,就坐落在大同江南岸,距離金國婆速路的保州城不過二百里,金騎先鋒一日便可縱抵城下,王氏安敢遷京于此,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吶。
禮部侍郎晃了晃檄文,繼續宣讀下去,讀到「揮師二十萬」時他嘖了聲,道︰「王楷莫不是將王宮禁軍也算進去了?」
這話真夠削人的。
在宣戰檄文中夸大己方兵力是常有之事,但高麗出兵雖不會有宣稱的二十萬之多,但整個國家養兵肯定不止二十萬,絕不至于王宮禁軍都派去「北伐」充數——禮部侍郎的舌頭的確夠毒。
……
作者有話要說︰說好了1月中旬更的,現奉上一章~~~~~~下章更文時間,呃……在下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