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8小說建炎八年,京城官宦之家的親事特別多。♀
因為建炎七年是科考之年,進士科春闈開榜後,便是各家相婿的高.潮,相中後經納采、問名、納吉,合男女雙方庚帖,八字無沖克後,便行文定之禮,而正式成婚則多半定在半年或一年後,以給雙方家里準備聘禮或嫁妝的時間。又因朝廷提高了最低婚齡,但凡官宦人家,都不願早早嫁女落個「破落戶」的名聲,一般文定之後要等到女兒十八.九歲才與男家完婚——而建炎八年,許多宰執和高官家的小娘子都到了二九年華。
于是,已經定親的便在這一年完婚,沒有定親的也紛紛在這一年說親——
正月,戶部參政葉夢得的四女葉杼便與軍器監少監沈元的次子沈方漸行文定之禮;
二月初,大理寺參政謝如意的四女謝敏嫻與司農寺少卿陳的三子陳定親;
三月,年前升了樞密院副樞密使的李邴之三女李秋雲與武安軍京畿路都指揮使陳克禮的三子陳昱季定親;
四月初,禮部參政胡安國四女胡蕪與西川布政副使李光長子——去年進士科的榜眼李孟博行大婚之禮;
四月中,工部參政朱震次女朱青與胡安國三子——去年進士科的探花胡寧完婚;
五月,宰相丁起的次女丁沅與臨安府尹朱蹕的次子朱克己完婚。
這上半年似乎就在東家定親、西家成親的喜事中度過——當然,坊間百姓、貴家仕女欣羨的是宰執嫁女的排場和一百二十台的嫁妝,官員們關注的卻是這些親事產生的聯姻關系。
其中令人驚訝的,莫過于葉家和沈家,以及謝家和陳家的聯姻,但往深里一想,又不覺得詫異了——
現判軍器監的程瑀建炎八年將任滿,到時必將升遷,少監沈元便是板上釘釘的判監人選,而以他在軍器研制上的功績,很難說四五年後不會成為參知政事的人選;
而現任司農寺少卿的陳其上並無正卿,皆因陳立言青苗法大行後才能無愧就任正卿,但觀司農寺改良後的青苗法——《青苗錢借貸法》在江南東路已試行半年,據說反響不錯,沒準一年半載後就會推廣諸路,若取得成效,陳少卿成了陳大卿,也很可能成為參知政事的人選。♀
到時,若沈元、陳入堂為相,葉夢得和謝如意嫁女之舉就很是合算,即使沈、陳二人不能為相,葉、謝二家也不算吃虧——畢竟,沈元、陳都是真正的實干能臣,前途絕不止于現在。
前半年的親事似乎將建炎八年的開頭襯得很祥和,然而這只是普通人看到的表面,實際上,建炎八年從初春起,就涌動著一股讓人不安的暗潮,京官和地方官都在關注著吏部的舉動。
按照建炎四年詔行的《考課法》,地方官員每半年一考,知州、通判課縣令,路級監司課知州、通判,每年七月和次年正月向吏部上報考課的印紙歷子;每年二月,由御史台匯總監察御史對本路監司和知州通判、縣令的考察,轉報吏部;三月,吏部匯總地方和御史台的考課,對地方官一年治政進行綜合評定,分優、上、中、下、劣五等共十一級;又對任滿三年的官員實行轉秩考;對任滿六年的官員實行轉官考——
所謂轉秩考是指官員考課評為優、上二等的,可晉升一個大階或一個小階的品秩——相當于職餃,既決定俸祿品級,同時也是授任職官的重要依據。朝廷南渡之初,因人才匱乏,曾經破格或超擢除任了許多官員——比如宋藻最初就是由葉夢得保任,從白身直接除職為正六品的禮部郎中——但建炎四年七月朝廷正式頒行《建炎官制詔》、《考課法》之後,除了保任的卓逸人才外,所有官員的授任都要按法例遵序而行,若是品秩低于職官一個大階的,則不許除任該職官,比如正五品的職餃不能除授正四品以上的職官。因此,轉秩考對官員們來說,不僅關系到錢袋子,還關系到官椅子,十分重要。
所謂轉官考,則是指升遷職官資序的考核,比如縣令兩任考課為上等則可升通判,而通判兩任考課為上等則可升知州。
因每一任期為三年,兩任即六年,稱有「三年一轉秩,六年一轉官」之說。
從大宋仁宗朝後,地方官三年任滿便升遷幾乎已成了慣例,多數地方官員尸位素餐,坐等升遷——第一年忙著樹立威信,第二年遵循地方俗規行事,第三年就致力于收買人情、搜刮鑽營了,全無治政可言。
李綱除授吏部後,一心革除腐弊,上《吏治考課疏》,奏道︰「……古人擔任一個官職終身不改,讓他換一個地方來治理,未必能完全發揮他的能力。現在,路級監司和州縣長官,每三年便改換一個地方,使地方官員往往算著日子等待升遷,看待所處地方職任如同驛站。
「……應延長地方執事官員的治任期,對考績優上者,可升品秩或賞賜金帛,而繼續留任,待長期考察同一任上的勤怠政績後,才予升遷。如此,人人安于本職,各事也得以辦好,而且還可鼓勵地方官推行那些長期才能顯效的條令
李綱的奏疏內容不止于此,很多都觸及到了官員的切身利益,因此經歷了長達一年的爭論和反復修刪才得以通過,頒布行文為《考課法》,其中︰規定地方官兩任滿六年才可升遷,若申請留任的還可連任下去。當然,這是指考課在優上中三等,若考課為下等,則貶謫,若考課為劣等,則懲罰更為嚴厲——直接罷黜官職。
在建炎八年這個春考季節,不少官員面臨著三年的轉秩考或六年的轉官考,而吏部考課之嚴厲前朝未有,吏部參政李綱更是絕不手軟、絕不徇私情,其崖岸高峻朝野皆知,便有很多官員惴惴不安,即使那些政績不錯的,也反復省思自己在「德治」上有無過錯——
官員考課分為「德治」、「績治」兩大項,前項是指官員個人的道德和齊家之德,後項是指官員的治政業績,而重德尤在重績之上。其中,德治有四︰一是德義有聞,二是清慎明著,三是公平可稱,四是齊家合寧。前三項都是指官員自身,尚可自律,而第四項「齊家合寧」卻是最易出紕漏的,就算官員廉潔自律,卻不定能管住內宅,沒準出個妻妾相斗、庶子庶女被害的丑聞,或者妻妾眼目短淺收受賄賂,或者有那不肖子孫,仗勢欺人,欺行霸市等等,一旦被上官逮住或監察御史聞知,在印紙歷子記上一筆,即使績治考核優異,綜合評定等級也會直降而下,甚至遭貶黜,豈不悲哉?
前幾年吏部的鐵筆就已先後貶黜了十幾名地方官,甚至還有一路轉運使,而今年年初就有人暗中得到消息,說吏部春考有雷霆動作,聯系到這幾年吏部出去了不少采訪使下行州縣,微服暗訪,沒準今年就要大發作……不少地方官開始走京中門路,探詢消息;而京朝官們也無法平靜——春考之後就是對京朝官的年考。
當京中百姓正在津津樂道宰執家的親事時,朝廷上下的氣氛已經變得微妙起來,就仿佛夏日雨前的沉悶,正醞釀著雷霆暴雨。
三月十八,吏部考課名冊出來,政事堂一片沉寂。
未時後,天空烏雲堆集,沒過多久就下起了大雨。
政事堂的堂議直到申時落衙才止,諸位宰執相公走出堂廳時,臉色都凝重如陰晦的天色。
天色越來越暗,楓閣正心閣內已經掌起了燈。
雨水從檐角落下,嘩啦啦打在青石板地上,又有銀絲般的雨線斜打在卷起簾子的玻璃窗上, 叭作響。
丁起沉肅的聲音依然清晰有力,「此次春課年考路州縣地方官員共計一千二百五十七人,其中轉秩考計五百九十八人——考課下等一百二十六官,包括監司六人,劣等五十九官,包括監司三人;轉官考共計二百五十七名人——考課下等七十一人,包括監司五人,劣等二十七人,包括監司二人
也就是說,這次春課將有一百九十七名地方官遭到貶降,其中包括十一名路級官員;共有八十六名地方官將會被罷職,其中包括五名路級官員。
真是大風暴啊。
名可秀神色鎮定地翻閱著長長的考課名錄。
丁起稟完後坐在書案下首的錦祔椅子上,手里拿著茶盞,卻是只沾了一口,便輕輕擱在茶幾上,忖著眉頭神色沉重。
李伯紀積蓄四年之力,出手就是雷霆萬鈞。
這一劍斬下去,天下吏治雖不說河清海晏,但至少澄清了一半,不僅繼江南和兩淮旱災黜官之後再次雷霆懲治了地方上的貪污**官員,同時也嚴厲懲治了那些蠅營狗苟的官員——
「尸位者,不舉其事,但主其位而已。素餐者,德不稱官,空當食祿。——此等蠹官,當貶當罷!」
李綱在政事堂堂議時的鏗鏘之言猶在丁起耳邊回響,他心里嘆了口氣,在佩服李綱風骨的同時,又不得不為他的執政之位擔心。
此次吏考報上的貶黜名單中有一些與朝中大臣有姻親或師生關系的,甚至遭貶黜的路級官員中也有三人與政事堂執政有親戚關系——李綱這回得罪的人可是多了!
雖然這是起復李綱以整飭吏治的預謀之局,然而此刻,丁起心中並無達到目的的全然歡悅。
他心里有些沉重。
正心閣內一時沉寂,只有名可秀翻到折頁的細微聲音,以及偶爾從茶室傳出的紙頁簌動聲——衛希顏慵懶地靠在扶手椅上,翻看著從樞府帶出來的公札。
她看的是一份軍情司在落衙前收到的諜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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