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8小說花廳內靜了一會。♀
胡寧提壺為胡安國續茶,胡憲也執提為譙定續酒。
譙定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仿佛回味般半眯著眼,過了一會,才道︰「康侯可記得,《國學論刊》上那篇文章——?」
他不問胡安國是否讀過——《國學論刊》在士林享有盛譽,不僅是學術文章集粹之地,而且是評論時政之地,有許多精彩文章都頗有見地,還有一些令人深思的獨特見解,不僅儒生們愛讀,就連兩府宰執和學士們也是出刊必閱,據說皇帝的御案上都常常擺放著最新一期的《國學論刊》。
譙定說的這篇文章胡安國自然讀過,而且印象深刻,不僅是文中論點令人深思難忘,而且其撰寫者也令人記憶深刻——「達微兄說的是楓山居士那篇文?」
譙定捋須點頭。
胡安國心忖︰譙達微不會無端端提起這篇文章。他轉頭看了眼胡寧,吩咐道︰「和仲,去書房將刊載此文的那期《國學論刊》取來
「是,父親胡寧起身退席,沿著廊廡往父親書房而去。
胡安國的書房很整潔,各類架上分類擺放有序,每一期的《國學論刊》都橫擱在同一書內。胡寧並沒有一本本地翻找,直接找出建炎四年三月上旬那一期——楓山居士的所有文章他都讀過,這篇《論大道之公平》他曾誦讀不下十遍,時隔四年仍然能背出那些深刻犀利的字句。
他拿起房,沿著廡廊往竹園軒廳走的路上,油然回想起這篇文章發表時引發的激烈爭論——即使現在,在與同窗、同年的聚會中他們也時常談論這篇文章中的觀點。♀
不僅僅談論這篇文章,楓山居士撰寫的所有文章都能引發談議。他們談議楓山居士的文章觀點,也談議楓山居士這個人。
自從報紙和《國學論刊》相繼發行後,就有不少儒者因在報紙論刊上發表時議或學術文章而揚名,其中最為士林關注同時又最引發爭議的,即楓山居士——最初是在朝廷廣開制舉而引發的義利之辯的論戰中一舉成名,之後論戰從報紙轉到《國學論刊》,楓山居士解議孔聖關于義利之論令人耳目一新,引起儒者質疑批駁,卻也有許多士子贊同;再之後《國學論刊》又闢專刊論熙寧元豐新政,王學儒者多發贊聲,而程學、溫學儒者多為批判,但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楓山居士的文章,幾乎每一篇文章都能引發激烈的爭論,贊同他的人和批駁他的人同樣的多。但是,觀朝廷新政舉措,似乎都能從楓山居士的文章中找出相關的觀點,這讓許多士子乃至士大夫都越發關注楓山居士的文章。
與此同時,楓山居士的身份也引發了無數爭議,有人猜測是大儒別號,像楊時、尹焞、邵伯溫、蘇澹、胡安國、譙定等當今鴻儒都被猜了個遍——但均被公開或私下否認;也有人說這是報社撰文托名,根本沒有楓山居士這個人——但《國學論刊》嚴正聲明,說楓山居士確有其人;便有抨擊者說楓山居士「藏頭露尾非為君子」,但也有贊揚者說楓山居士「不求具名顯達,乃品行高潔之士」。
不論士林如何評議,很多年輕士子敬仰楓山居士——他的文章發人深省,不流時俗,每每令人讀之再三,夜思不寐,能寫出這樣文章的人,必是有大胸襟,其為人品行豈是如謗者所言?
胡寧心里默念著「大道為公」,目光掠過廊外蒼翠的竹林,叩門入了花廳。
廳內停了閑話,胡寧按譙定吩咐翻到楓山居士那篇《論大道之公平》,語聲清晰地讀起來。
「夫何為大道?《禮記》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舉者權為責,公平無私。而至夏啟,大道既隱,天下為家。與位世及,禮儀為紀。三代之禮,因革相沿,子曰‘損益’。制益之,而損大同。權而利生,貴賤不公成制。……」
在上古五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時代,是大道實行的時代,天下為天下人所共有。人們選舉有德行和才能的人來治理天下,講信用,和睦共處。上位者在位的權力是治理天下的責任,實現公平無私。
但從夏朝開始,大道已經不能見到,天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諸侯天子不再是選舉賢能,而是變成世襲,並且成為名正言順的禮制。夏、商、周三代,各制定夏禮、殷禮、周禮,因革相沿,到周公時代的周禮,典章制度較前代更為完善——孔子說,各有損益,這「益」是禮制的完善,而「損」卻是「天下大同」越來越少了。因為權不再是責任,而是利益,貴賤和不公成了禮制。
「因何?欲而私也。故先秦聖賢孜求弘道,道曰寡欲,儒墨曰節欲,而欲難滅也,大同渺然。是故孔子弘道退而求之,以禮為秩,以仁為公
為什麼天下會越來越不公呢?因為人人有私欲。先秦時代的聖賢孜孜以求大同之道,是故道家說要清心寡欲,儒墨兩家說要節制**,但人的私欲是難以消滅的,大同太渺茫了。于是孔子退而求其次,推行禮儀來維持天下的秩序,推行仁政來減少社會的不公。
「三代之後,王朝莫過三百年。或外敵,或內亂,更迭相代,無有長久之治。因何?天下至不公,大道損之底也。富者愈富,而貧者愈貧,生死之地,困獸猶斗,況乎人焉?」
從夏商周三代之後,歷代王朝沒有持續三百年的,或是因外敵入侵,或是因內亂,更迭相替,沒有長久的。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公平這個大道已經被損得太厲害了——富者越來越富,貧者越來越貧,到了危及生死的時候,連困獸都要斗一斗,何況人呢?
楓山居士在文中寫道︰「天下之大不公,即為貧富懸差之巨
如今富者阡陌相連,而貧無立錐之地。一戶人家有良田萬畝,而一戶人家不過薄田十畝,朝廷同樣定稅十五稅一,看似公平,實則富者稅少而貧者稅多。況且富貴之家,又佔權勢之便,隱瞞虛報土地,逃稅漏稅,或將稅賦轉到租種田地的貧戶身上,而至貧者愈貧,官戶豪強愈富。
「大治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蓋均無貧,此為官者之責。官盡治民之責,民以稅養之,謂之公平。然則官者不盡其責,或失于責,唯以權侵利,侵民愈多,則公平愈失,致民無可忍,則王朝傾覆
要想天下安治,不怕貧窮,而怕財富不均,因為財富均了,也就無所謂貧窮——這是為官者的責任。為官者盡治民之責,而小民納稅供養官員,這是公平。但官員居其位卻不盡其責,並且憑借權力謀取私利,侵害小民的利益,這就失去了公平。侵害越多,越失公平,當百姓忍無可忍的時候,這個王朝也就傾覆了。
「今國朝之法,官戶也以財產定戶,依土地多寡貧瘠納兩稅,若營商鋪亦納商稅,未有立法不納稅者。然今世皆以官戶免稅以為紀,蓋因官戶不納已成常例。遂人爭以仕為官,趨利也。而道失公平,禮治亦無以維秩
大宋在法律上,官戶和民戶一樣,以財產定戶等,並依土地的多寡肥瘠繳納兩稅,沒有免稅特權。明文規定官戶免納的,只有徭役、勞役、身丁稅和科配(沒有固定時間、品類和數量的臨時攤派)四項,以及皇帝特旨一些高官免稅——也屬少見的例外。但是官員納稅的法令等同于空文,由于官戶往往憑借權勢抵制稅收,或者逃稅漏稅,而官府甚少強制執行,于是久而久之,就造成了「官戶不納」的誤解,以致人人都想當官求利。而治世失去了公平,即使有禮法制度,也沒法維持天下的秩序和安定啊。
「道之終焉,公平。國之存,為道。道之不存,國必覆滅。王朝仁政,非為君王之仁,而是道之必焉。無道,王朝亡替。……」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大道的終極就是公平,而國家是為了實現公平而存在,沒有公平的國家,必定走向覆滅。所以聖人說治理天下要施行仁政,這不是君王給予的仁慈,而是實現公平必需的。如果君王不能實現公平,那這個王朝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很快會被新的王朝替代。
這種言論被那些「忠君之臣」聲討,說是悖逆之論。如果按楓山居士這種觀點,大宋王朝就不是為了趙家天下而存在,而是為了天下萬民之公平,如果不能實現公平,那趙家天下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據說,皇帝讀到此處時扔了茶盞。
胡寧讀到這里時,聲音也不由高亢起來。
讀完之後,仿佛還有余音震蕩。
胡安國捻須不語。
譙定捋著雪白的胡須,緩緩說道︰「國家之本,土地稅賦。如今土地兼並嚴重,稅賦嚴重不均,任其下去,公平無存。即使經界法有不足,執行有種種難處,但情況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越往後,越是難治啊
胡安國拿起茶盞,慢慢飲盡。
半晌,他吁嘆一聲,神色間已有意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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