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8小說秋去冬至又迎春,經界法正在南廷各路推行,此時距離名衛二人談話已經過去六七個月,臨安又到了春江水暖的時節。這是建炎十年的二月,錢塘江兩岸楊柳依依,垂下來如碧玉妝成,輕拂在那剪刀春風里。江上人船貨船往來如梭,又有那彩飾雕漆的游船畫舫悠悠蕩蕩而行,絲竹樂聲時有傳出。
一艘青白色的畫舫正沿江向北,顏色素淨不顯華麗,只有上下兩層,也不顯得樓船浩蕩,但來往船都遠遠地避讓開去,使這艘畫舫周遭二十丈內都安靜無往來,皆因主桅上迎風招展的那面白底朱繡鳳凰旗——那是國師府的徽記。
畫舫二樓的船艙內,東西兩邊的雕花欞格窗都半開著。臨東窗的長榻上,師師、希嬛姊妹倆對坐玩著關撲,不時嬌聲指責對方耍賴、作弊,說不得幾句就撲笑作鬧起來。
西面置著幾張圈椅,希汶、名淺裳、何棲雲三人聚堆,一忽兒談著詩詞,一忽兒又擺弄起琴瑟蕭笛一起作樂,興盡歇下來,邊喝邊聊起育兒經,三人都有了孩子,何棲雲的兒子滿了三歲,好動得讓人頭疼。
正說話間,師師和希嬛玩累了,笑著加入這邊。希嬛年中才說了親事,還不到談論孩子的時候,便說起「雲衣坊」即將推出的春衣夏裳。
在京城在刺繡織衣行中,雲衣坊很有名氣,而它正是雲希嬛的產業——三年前名可秀將這個繡衣坊轉給了希嬛,作為小姑子的嫁妝,而希嬛也展示出她的天份,將雲衣坊從稍具名氣打理到負有盛名,前後也只用了三年。
眾女便約了去雲衣坊試新衣,定制款式。轉眼師師又說起「花容坊」的新花露,又說她和小乙正在鼓搗一種新的白膚女敕肌敷面膏,弄好了就給大家試新。眾女都嬌笑起來,調侃小乙哥越發成了小乙姐,一門心思鑽這女人營生。
師師振振有詞說,女人營生怎麼了,女人錢最好賺。又一手攬著希嬛,柔媚嬌笑說︰「雲想衣裳花想容,咱姊妹倆一個雲衣,一個花容,這就齊活了眾女大笑。
船艙內鶯鶯嚦嚦說起這些,嬌聲笑語不止。
艙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寬闊的船頭上,張著大羅傘,傘下置扶椅長案,名可秀和李清照對坐語談,十分投契。
兩人都聞名已久,卻是頭回見面。
人說「白發如新,傾蓋如故」,後者指的就是兩人這種景況。
給雙方做引介的衛希顏反被撇到一邊,笑說兩人「過河拆橋」,便自坐一邊,靜听兩人談話。
二月的春風還帶著些微寒意,李清照淡羅衫子外面套了件蘭竹暗紋的緙絲半臂,白皙光潔的額頭上刻著幾道歲月之紋,卻不會讓人覺得蒼老,倒仿佛是歲月沉澱後淬出精華凝于其中,蘊出一種睿智光華,細眉下一雙眼楮逸采神飛,清澈明亮。
她說話的語調不快不慢,聲音柔和清晰,听起來十分舒服,說話的內容卻很隨性風趣,負暄之後就打趣名可秀,說︰「世人若知楓山即鳳山,只怕捶胸頓足,乃至吐血而亡者不少喲
名可秀揚聲一笑,面龐光華流轉,道︰「世間若少去幾個迂儒,倒也更清淨了
李清照笑聲清徹,折扇輕敲扶手,「此言大善,當飲一盞端起茶盞相敬。
紅姑和名雅分別給二人添茶。
李清照又贊嘆說︰「鳳山在《國學論刊》上的所有文章,還有《論語集注》,我都拜讀過。令人心折者,不惟發以閎聲之辭,引以大道之要,猶以海納百川之襟懷、濟世天下之仁心令人心敬
衛希顏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
名可秀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說道︰「學士過譽了
李清照卻擺手一笑,「我這性子,向來是少贊人的。往好里講叫清高不媚于人,往壞里講就是刻薄。當年寫完《詞論》,沒少被人說尖刻的。這幾年修心養性,斂了些氣性,卻還是被人誹議張揚過銳……」
名、衛二人都笑起來,想起朱雀書院成立後,李清照倡議與鳳凰書院的學子進行年班交流,舉行琴棋書畫經術算學等課程的比試,鳳凰書院卻有夫子看不起女子,說男跟女斗「勝無榮」,意思是勝了也沒什麼可稱道的,李清照便賦詞《鷓鴣天燕雀》嘲諷他們,那些夫子和詞反駁,卻無一詞可壓下李易安之詞的風采銳氣——于是,一斗失敗;又有夫子說男女學子混雜比試有傷風化,李清照便寫了篇賦文發給鳳凰書院,說男女共處天地,氣出氣入,要守「風化」的,可以閉氣而亡了……尹焞讀了大樂,令人抄寫張貼在書院內——一時議者紛紛,有贊者說李易安真性情有林下之風,諷者卻誹議說李易安言語刻薄,張揚過銳,有失女子賢淑。但無論贊者謗者,李清照評人不說虛語,卻是大家公認的。
衛希顏心道,李易安這幾年其實不是收斂了氣性,而是更加灑月兌和隨性,因此為人行事便在其他人眼中便顯得有些任性不羈了。
她想起李清照那首「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出名詩作——紅姑曾私下告訴她,當年趙大官人守青州,聞金兵侵至,欲棄官奔江寧府,娘子憤怒下寫了這首詩進行諷勸。所謂觀詩知人,趙明誠還在時,李清照便是不改風骨錚錚,而至趙明誠逝去,她內里的風骨氣性便徹底沒了束縛,于是神氣形于外則從容安詳,而行事則灑月兌真性。這樣的李易安才是真正的李易安。
衛希顏真心覺得,李易安可以養幾個美貌小侍或小婢,平時書房添香,閑時挾美同游,這般肆意張揚的人生,才叫快活。
她想著心里便笑起來,唇角微勾。便听名可秀笑聲悅朗說道︰「學士真性情,令人可親,敢言敢為,令人可敬。世間所謂女子端莊嫻靜為淑、容讓與忍為賢者,不過男子貫名之,豈為天地之理哉?女子剛柔並濟,才是立身之標範
李清照目光曜然而亮,拍椅笑道︰「善哉斯言又說︰「如你這般,一手著說,一手行實,如斯女子,折煞須眉,正是吾輩標範呀
名可秀眼眸湛然,聲音鏗鏘有力,「吾輩女子,自可立于天地,豈仰男子鼻息而存!」
李清照大笑,舉茶相敬。
兩人一笑飲盡。
紅姑和名雅又換了一盞春茶上去。
李清照說起名可秀辦學之事,「前陣子見報上說,共濟會正在興建女學堂,招收貧窮人家女子,教之以技藝……,觀鳳山胸懷,當非只是出于濟困吧?」
名可秀點頭道︰「可秀興辦女學,濟困亦濟心
「哦?」李清照目光濯濯。
名可秀目光變得沉邃起來,說道︰「世道有太多不公平,于女子尤為不公。男子定綱常以束女子,一生從父、從夫、從子,卻無有為自己之主時。然則,何以女子命運皆為男子所掌?可秀以為,這是因為女子是弱者,所以命運由強者而定
她語聲沉緩道︰「但女子何以成為弱者?體力不如男子是其一,性格柔弱為其二,其三,亦是最根本的,女子沒有權勢經濟她打比方來闡理,「如小民之戶,男人種田,女人理家,一旦家中沒了男人,女人種田,體力不支,收成比男人耕作要少得多,家中生活陷入困境。所以,這些耕種之家都是以男子為頂梁柱,而女子力小人微,便成為男人附庸,沒有地位。
「但是,在大城邑的坊郭戶中,景況就有所不同。那些擁有織繡或獨家烹廚技藝的女子,每月任自己的技藝所得收入不少,于是家務便可雇佣鄰人打理,衣裳食用等也可拿錢到坊市購買,而不至將自己拘于家中。即使有了這些花銷,但一家每月的總收入也比單靠男人種地、女人養豬養雞要掙得多。
「而且,隨著技藝精深,這些女子的收入會越來越高。去掉懷孕生子的時間,大多數月份,都有比較高的收入。到了年老的時候,可以不靠兒子,自己積蓄起養老錢。這些女子擔負起家中經濟,無論公婆、丈夫還是成年後的兒子都不敢輕忽,真正有了地位,而不是‘從夫從子’的附庸
她笑著舉例子,「像京城的天錦繡、雲衣坊這些繡織行作的女工,還有聞名京城聞名的宋五嫂子魚羹、李三娘子洗手蟹、劉五娘子藥湯等有獨家烹藝的女子,她們在家中說話做事都有份量,有些甚至是當家做主的,其夫反而居其下
李清照一邊听一邊思索,良久點頭,說道︰「鳳山見事深徹。女子之弱,在乎不能自立。論體力,女子不及男子,但強身健體者,未必不能擔起勞務,此姑且不言。只論技藝,確有某些技藝便宜女子而男子不如,若有此技傍身,則大可養家,小可供己,無需傍男子為生。故而先有生存之技,才能談自立呀
名可秀道︰「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想興辦女學,招收六至十三歲的貧家女子或孤女,教她們一門技藝傍身,或紡紗、織布、染色、刺繡、裁衣、種花、做胭脂水粉等等。如今商事繁榮,越來越多的行作需要女工,但多數是母傳女或師帶徒,受技面不如學堂。而且師傳徒,一般都會藏一手,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樣下去,女子擅長的技藝就會漸漸凋落。然而學堂授技則無此弊,因師者靠教學為生,不以其技為業
「鳳山這想法極好李清照贊道,轉而又提出疑問,「但是學費若何?貧窮人家都難以供學,即使有些余力的,也是供兒子或孫子上學,少有父母願意拿出錢來送女兒上學的
「如果不收學費呢?」名可秀微笑。
李清照目光一亮,轉瞬又搖頭,「如此,這女學就是只出不入了,成了填銀錢的無底洞。縱然鳳山握有天下豪富之財,也非永久之計呀
名可秀笑道︰「名為共濟女學,豈可為我一家之力?當然是要募積天下善心之人的捐助,立為女學專項善款而用。以易安學士之聲望,若是帶頭捐一金,想來必有無數貴家富女涌隨而至
李清照哈哈笑道︰「你這共濟女學若建成,莫說一金,十金百金都捐得
名可秀笑說︰「不需學士一擲百金,要細水長流呀募捐可不是一回兩回。
李清照反應過來,狡黠地擠了擠眼,說︰「對,對,要細水長流
「不過,還有一樁難事——」李清照又提出疑問,「若是貧寒人家的女孩兒,一般六七歲就要幫著家中干活,即使學堂免費入學,只怕她們的父母也不願意送女兒上學,使家中平白少了一個勞力
李清照在隨丈夫趙明誠赴任地方之時,也曾關心百姓疾苦,時常過問婢僕家事,所以對這些小戶之家的寒微之事也知道不少,提問都落在點子上。
名可秀卻更加知道民間疾苦,年少時就行走四方、閱歷世事不提,到年長掌權,履事也多到下層,到手執天下時,更是忌諱不切實際的做法,每出決策必有事實依據。像李清照提出的疑問,她早有考慮。
「依可秀之想,共濟女學將提供學子的食宿。如此,就相當于家里少養一個孩子,給那些貧寒之家減少一個負擔。這樣的好事,還有父母拒絕麼?」
「不但沒有,還會搶著將孩子送來李清照哈哈道,「只怕到時候,就是愁著學堂裝不下人了
「所以得設有入學考核的門檻,就算不是聰慧靈秀的,至少不是愚笨不堪的名可秀認為智力有高下,就現今而言,無論男學還是女學,都遠遠做不到不分賢愚地有教無類,尤其女學,是要選那些可堪造就的女孩子,教授自立之技的同時,還要塑造自立之心,而後者,尤為重要。當她們出了學堂後,會影響她們的家人、朋友;當她們嫁人生子後,會影響她的子女……,最終,將如《尚書盤庚上》所說——「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邇
名可秀道︰「這些女學子,不需要她們精通琴棋書畫這些雅道,也不需要她們學習經史易等精深學問,但求識字,可以看懂書報,曉事,明理,有了見識,就不會被人欺誑。再學會一門技藝,便可立身了。但這些孩子中,或許有那心志堅韌又才智優秀的,可以甄選出來,教予更多的學問,幫助她們更好的立身
李清照沉吟了一會,慨然道︰「若有這等優秀的,可以轉到朱雀書院,免收學費繼續教育
名可秀欣然而笑,「正等著學士這一應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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