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涅天下 399驚天霹靂

作者 ︰ 君朝西

十二月初二。

已近年終,臨安京城昨日凌晨下起鵝毛大雪,至今晨雪片仍在密集地飛舞著。所幸京城的貧民坊改建拆遷一直在進行,每年冬天雪災塌房的坊戶已經在減少。據臨安府統計,去年雪災塌房的貧戶為五百八十七戶,預計今年遭災的戶數會更少。

章誼坐上馬車後就翻開今日新出的《皇宋官報》,首頁時政版上登載著臨安府的今冬「安居屋」投入使用公告,受災戶上報章程,及救濟錢糧領取章程。章誼一邊瀏覽著,心里樂觀預估今冬受災的總數戶會繼續下降,新上任的臨安府尹應該能松口氣。正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前任臨安府尹朱蹕戮力十年改造京城貧戶坊,盡管未能完全實現「掃盡城內茅頂房」的安居計劃,但是累計已經興建了五個安居坊區,共收納四千五百余坊郭戶入住,而今卻因在衛名結侶的婚契備案上「措置不當」遭台諫彈劾去職,留下已實現七成的貧戶安居計劃遺澤新任府尹。

鄭彀好福氣啊。

章誼心里想著,當然,他的福氣也不錯︰只要在工部參政之位上坐穩三年,預計能完成整個京城內的貧戶坊改建計劃,到時少不了他的功勞——也是前任遺澤啊。

章誼再次警醒自己,勿蹈兩個前任的覆轍。相比朱震是因下屬貪賄而去職,有束下不嚴之過,朱蹕的去職就相當「冤枉」了,完全是丁黨和胡黨相斗的結果。雖說朱蹕當了十年的京城府尹已經夠長了,合該調任了,但因那個由頭而遭謫遷著實令人吁嘆——原本可入學士院加知制誥,或遷六部侍郎,至不濟也能加個館閣學士的帖職,如今卻以正議大夫(寄祿官,正五品)謫遷福建路轉運使,不僅寄祿階的升秩給削了,一旦貶遷外任,再想回京就不知何年月了。

馬車行在雪水浸濕的街巷道上,輪底帶起微小的水線僵尸小妾。京城內各處街巷的積雪都已經被臨安府和武安軍組織人力清掃一空,不會阻礙行路。♀章誼的馬車是從執政巷官邸駛出——兩府宰執除了衛希顏和大理寺參政之外,其余宰執都住在紫陽山東面的執政巷。馬車駛出石板補瀝青的巷道,出了巷口,折東過一道橋就是御街。

御街是供天子祭祀祖宗、郊祀和御駕視學的通道,從皇宮的中軸線上穿過,連通南北正宮門,縱貫京城,去年又新建了北外城的十里御街,全長有二十里,其寬分為三部分︰中間為御道,為天子御駕率百官出行之道,平民不得進入;御道兩邊是挖出的溝渠,兩岸均設黑漆杈子為界;在黑漆杈子之外是御廊,各類鋪店無數,商販百姓買賣于其間,熱鬧非凡。從太廟到和寧門這段千步御廊內,有很多賣早市點心的鋪店,為上朝上衙的官人和隨從們供膳各色飲食,五更天起就開了鋪店,從卯時到辰時是最喧鬧的時候。章誼的車駕從執政巷出來往皇宮就要經過這段早市御廊,老遠就能听見各種有韻律的吆唱聲調,悠揚喧闐又有生氣。

像章誼這樣的執政當然不需在早市用點心,宰執的職給(津貼)中就包括廚膳錢,能夠雇請廚子。但章誼隔三岔五都會到御廊中用早食,了解民生時價。在他看來,百姓物用最基本莫過于「食」,要想盡快地融入京城,當然是從食開始,順便听听那些低級官吏的閑聊,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馬車駛到巷口就停下,章誼披著青面大氅,頭戴垂腳烏襆,木底官靴踩上積雪清掃干淨的街道,在一名隨從打傘、一名隨從護行下,過了安永橋,走進千步廊。

在御廊早市用食的大多是青綠服色的低級官吏和官員隨從,偶爾也能見到五到六品的緋服官員,但四品以上的紫服官員就很難見到了。章誼在青面大氅下穿了身綠袍官服,並沒有引起太多注意,像他這種帶兩名隨從的綠服官員多半是家資余裕,京官中並不少見。章誼帶著兩名隨從佔了一桌,一邊用著早食點心,一邊听著店內其他桌的閑聊。

這時將要到卯正了,落雪天色仍是昏蒙的,千步廊的鋪店內都張了燈籠。很多鋪店內都坐滿了人。♀即使早朝和上衙時辰已經從卯初改到辰初,官吏們不用趕急,在家里用早食的就多了起來,但還是有很多人喜歡進早市,點心品種多,口味好,價錢也不比自家做的貴多少,還方便許多。大家用食的時間充裕了,同在皇城出入,即使不相識的,坐一桌上也能搭談幾句。

不過這種場合下,大家聊的都是些安全話題。像衛名結侶之事,就不適合在這里擺談,但說一說國師府收的賀禮卻是無妨的。縱然朝堂之上還沒定論,但樞府一系的官員和武官們卻沒文官那麼多顧忌,紛紛送上新婚賀禮,不過都還算低調。相比起來,那些武林門派和世家,以及諸道教門派宮觀送禮的場面要張揚氣派得多。據說京城很多報社都派出了采撰在國師府巷口蹲點,從賀禮中能挖出很多話題來,報道這些話題比起丁憂、喪制什麼的更能讓大眾感興趣,報紙要靠量贏利,當然得關注市井的口味。若說送禮的豪闊,更豪闊的是那些大商巨賈,包括京城在內的江南江北各商會,以及蜀地的大商家,送出的都是兩份賀禮,一份送到臨安商盟,一份送到國師府。由于禮物太重,幾乎每家都有超過一半以上的禮物被國師府退了回去,禮箱在國師府抬進抬出的十分熱鬧。倭國、高麗和大理國也都派出使臣送來賀禮,其中倭國送禮的場面最喧赫,賀禮是黃金鑄的一對大雁,雁翅展開寬逾三尺,據說每只都重達四十七斤,合九九之數,讓人感嘆倭國果然多金。南洋幾個蕃國送的賀禮要用箱來計數,每一箱都要由四個力士抬著下車。然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北廷使臣送上的賀禮,禮物不多,是一對寶劍,有名的的神兵,而且是有名的「夫妻劍」,即干將、莫邪。北廷的這個賀禮讓南廷君臣十分尷尬,朝上都明智地不去提及,官吏們在公衙里也不會談,在千步廊里卻都有興致聊上幾句。

也有人聊起是否應該取消紙鈔,有人說不同面值的金幣、銀幣已經鑄造,銅錢也有不同的面值,沒有價值的楮錢就應該取消;也有人反對說紙鈔比起錢幣還是要易于攜帶得多,只要朝廷不濫發紙鈔,與金銀銅錢配合使用,有益于貿易流通。

又有一桌的三名青服聊起工部計劃在京城開設公共驛車,都盼著盡快開通,「至少這種天氣不用騎著騾子受風受雪了一人自嘲地笑著說道。像他們這些俸錢不多的小吏,哪有錢養馬車,逢雨雪天氣臨時租車也是極不便的,若是有到皇城的驛車自然是方便了他們藥手回春全文閱讀。

章誼用完點心,悠悠啜著茶湯,很有興致地听著周圍的擺談,直到隨從提醒卯正二刻了,才起身離去。

回到執政巷口,儀仗、車隊重新起行。

今日不是正旦、冬至的大朝會,也不是每月初一的朔參朝會,僅從四品以上、有常參權的文武官員要上常朝,但不上常朝的官員也要到皇城內的官署上衙,在麗正門兩邊的侍班閣子外面已經停駐了不少車馬騾驢。

宮門已在卯正開啟,章誼的馬車穿過麗正門廣場駛向左掖門,元隨和侍衛們都留在侍班閣子里。馬車驗過牌符後直驅而入。這是建炎朝對兩府宰執的殊遇︰遇雨雪暑熱天氣,宰執車馬可直入皇宮,在第二道宮門處落車。

章誼已經在車中換了宰執的公服,腰中系了金魚袋,在左銀台門下車,沿著東西走廊往西,再往北,經過大慶殿,文德殿,到常朝的垂拱殿。朝臣由閣門入後,不能直入殿中,殿外左右有長廊,名為東西上閣,要按照文武之分在東西上閣處列班,等待鉦響上朝。

章誼來得算晚了,常參的朝臣已經到了大半,分列在東西上閣中。人雖然不少,卻頗為安靜,無人敢大聲說話。御史和諫官就在邊上盯著,若有喧嘩或站錯班次的,不僅要被當場喝斥,朝會散了後還會被彈劾「上朝失儀」罰銅。

章誼往東閣行去,閣內朝臣各自躬身退避,為他讓出路來。章誼表情溫煦,一路頷首,在經過尚書省六部班時目光停了一下︰兵部侍郎盧法原還沒到?

這位兵部侍郎上朝一向積極,今日怎麼遲了?章誼心中微訝,腳步卻未停,一直走到宰執班子里,列在範宗尹的後面。應當列在他身後的謝如意如往常般還沒到——大理寺官員必須住在大理寺後面的官舍中,大理寺在北城,離皇宮比較遠,大理寺參政向來是宰執中最後到的一個。他目光向前面一掃,丁起、趙鼎、葉夢得都已列班,胡安國還沒到,朱敦儒尚在海州未歸。

他目光又向對面閣子一掃,發現應列在西班之首的樞密副使李邴也沒到,心里嘀咕︰「李漢老上朝向來早,今日怎的也遲了?」

才想著,便听後面有異動。

眾人都往閣門望去,便見李邴大步而入,徑直往東閣走來,面上神情很是沉肅。兩閣的朝官都驚訝起來,東閣的官員一邊躬身退讓,一邊心忖著「出了什麼事?」

李邴一直走到丁起身前,從袖中遞出一個小指粗細的麻紙細卷。

章誼幾位參政心里都咯 一聲︰這是樞府軍情司的鷹鴿軍情件!

丁起打開紙卷,目光迅速瀏覽,表情瞬間繃緊,目光仿佛釘在了紙面上,似乎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他捏著紙卷停頓了好一會,才擰著眉頭傳給了他後面的趙鼎。

吏部參政的目光也如丁起般驚滯了,方正的臉龐在瞬間顯現出驚震、難以置信和憤慨的表情,很沉重地將情報遞給了身後的戶部參政。

「嘶——」葉夢得倒吸口涼氣,幾乎要忍不住月兌口而出「怎麼可能!」只覺一股寒氣從口里一直凍到心里,他沉默地將情報遞給了範宗尹。

範宗尹看後也是一副如同雷劈的表情,章誼站在他身後,能听見他喉嚨間急劇滾動的聲音。

範宗尹一臉沉痛地將軍情件遞給了他。

章誼看完之後,終于知道前面的幾位同僚為何那般神情——即使沒有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臉色如出一轍。

——雷動篡朝!

此刻,在他心中,只來來回回地滾動著這句話,全身仿佛受不住冷般,打了個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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