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空氣寒峭,小雪落地即化。♀
儀仗舉著旗牌在前面開路,後面是執政的元隨和撥屬宰執的京衛營護兵。幾十人的隊伍中間護行著一輛四輪馬車,光亮的紫色髹漆,側邊的車門上方漆著金色盤龍徽記——是政事堂宰執的官用馬車。
車內坐著禮部參政胡安國,架著一副夾鼻眼鏡,背倚著靠枕正在看一份報紙。馬車行得很穩——自從少府監的煤冶場進行煉焦後,煉焦出來的瀝青便被工部用來修路,京城大街原是石板鋪路,那些破損開裂的地方都用瀝青鋪平補平了,人坐在車中很少感到顛簸,而四輪馬車也比兩輪馬車更平穩,很多坐車上朝的官員都如胡安國般,習慣在路上的時間讀書或看報。
胡安國看的是《皇宋官報》。
官報與《西湖時報》等京城民間大報一樣,也是每日辰初(七點)出報,這時正是早朝的時辰,列朝班的大臣們要散朝後才能見到報,比起不列朝班的官員,反倒是後知後聞了——但是皇帝和宰執們是在朝前就看過官報︰中書省官報房的屬吏會在卯初(凌晨五點)就將才剛印好的官報送抵皇宮和兩府宰執官邸。
官報上除了登載朝廷公布的諭旨、法令、重要官員的任免、典禮祭祀活動、戰事捷報之外,還有時事世風評論和經義文章。最近幾日的時事評論都是圍繞河南十九州的疆界劃定談判,以及延續報道的諸路經界田畝措置、荊湖路和兩廣路的路政修築進度、驛政新制評論,沒有其他新鮮的。胡安國快速瀏覽而過,翻到經義版。
今日的經義版仍然是議喪禮之制的文章,也仍然是四個版面——登了何渙、蘇駉、尹焞、邵伯溫四位學者的文章。大前日登的是胡安國、趙鼎、許景衡、勾濤四人的文章;前日登的是李邴、朱震、宋藻、範沖四人的文章;昨日登的是金安節、張九成、吳表臣、蘇澹四人的文章。
「新學,程學,溫學,理學,蜀學,浙學……」胡安國取下夾鼻眼鏡,揉了揉鼻梁,刻著溝紋的眉間顯露出疲憊,「還真是誰都不落下……」
這些有資格在《皇宋官報》經義版發文的都是蜚聲朝野的學者,有在朝當職的官員,也有帶官身卻無職權的學者,如尹焞、邵伯溫、蘇澹三人,均是只有虛餃的翰林國學院學士,尹、邵二人還任著皇帝經筵的侍講。可以說,《皇宋官報》的經義版其實就是朝黨各學派宣揚和爭奪儒學道統的論戰之地。
所以,官報房在設立的一開始就經歷了各黨派的爭奪,最終設置在中書省下,直接歸屬政事堂直轄,其長貳官員是金安節和張九成,前者屬于新學,後者屬于程學,職事編撰的校書郎和正字也都不同的利益派系,這使官報房的勢力形成了一個平衡,也避免了執掌朝廷輿論喉舌的中央官報不至于出現一言堂的情況最後的獵魔人。
這使得進入朝堂的任何一個學派都難以把持官報輿論,即使有一些優勢,這優勢也是新學佔據——畢竟新學注釋的經義已經佔據科考和學舍教育有二十多年,但求仕途的士子都多半受新學影響,有變法圖強的理想。♀
而王安石提出的「法先王之法」的變法宗旨,使得除孔子之外的任何經史子集都有可置疑的余地。子夏雖是孔子的親傳弟子,先賢之一,但在宋儒心中繼承孔子之學的儒家真傳是「思孟一派」(曾子、子思、孟子),地位並非牢固不破。
更重要的是,宋儒與漢、唐儒家最大的不同,就是不汲汲于章句訓詁,而是著重義理闡發。個人對于六經的理解是有差異的,闡釋自然不同,便分成宋學的諸多流派,至于六經的原義便在不可知之數了。如範仲淹、周敦頤、王安石、司馬光、邵雍、張載、程顥、程頤……這些有宗師之稱的大儒,他們對六經的注釋都是在闡發自己的思想,今世的宋儒也是一樣——有宗師之志的學者都是「六經注我」,即用六經來為我的思想做注解。
故而,像蘇澹這樣攻擊先賢的注釋,宋儒並不以為異。因為這是求真解,至于這個「真解」是真還是謬,那就見仁見智了。
蘇澹的文章以曾子的「明明德,止于至善」、子思的「誠」、孟子的「義」來詮釋孝之道,攻擊子夏的「三從之說、不二斬」,引來了一些學者的贊同之聲;當然,反對駁斥的也有;還有一分為二的,半是贊同半是反對,趁機闡發自家的觀點——這就形成了《皇宋官報》在喪禮之爭上的「三家共說」局面。
這對胡安國來說並不是樂見的局面,雖然他私心里並不認為子夏的《傳》就是詮釋完全正確,個別地方也有商榷之處,但是,在「婦人三從、不二斬」這樣的「大義」上他還是認可的,因為這與整個宗法制度是相符合的,是不應該變的「常」,而繼承先聖之學就是守這樣的「常」,而不是「變法為害」。
但眼前這局面——無論朝堂上的爭吵,還是官報引導的輿論,都沒有形成壓倒性的一邊倒的聲討局勢,反倒很有向「混戰」發展的趨勢。
而士林的清議和市井的輿論也是如此。
如今士林的清議往往體現在報紙的文辯上,如《西湖時報》、《國學論刊》、《稷下報》、《大公報》、《國子監報》、《太學報》、《文萃報》這些先後雀起的京城大報——程學門人創建的《文萃報》也在其中。
而市井中的話語權,也已大部分掌握在這些民間大報手中,報紙的輿論又直接引導了市井的議論,報紙上的新聞時論比起市井道听途說的消息和朝廷傳聞出來的言論都要可信得多,經過七八年見證,已經在百姓心中樹立起了信用。如今報上的議論紛紜便也引導了市井的議論,因為無法眾口一辭,讓市井中的百姓們都當看熱鬧般津津有味起來。
「好手段啊!」
胡安國喃喃感嘆了一聲,即使他心頭愀然不樂,也還是要為衛希顏的行事贊嘆兩聲,不愧是朝廷中數一數二的帥臣,聲東擊西的用兵手段,已經用到了輿論之爭中。♀喪禮之爭一起,無論朝堂還是士林,誰還將誅伐的重心放在衛名結侶的「有違倫常」之事上?縱然市井中對她二人結侶之事遠比喪禮之爭的興趣要大得多,但都是帶著小民的獵奇心理,作為津津樂道的話題談資,哪有半分衛道之心?如今整件事情都已經被帶偏了,即使胡安國等人第一時間就醒悟過來,也因無法掌控朝野的輿論,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種局面形成而無法扭轉。
「造勢啊……」
胡安國又揪了一下眉頭,讓他真正顧慮的是衛希顏和名可秀二人造勢的能力,儼然將輿論引導在手中。
「勢」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它看不見模不著,卻又真真切切地存在著。古來成大事者,無一不是能成功把握「勢」的脈搏。胡安國眉毛垂下來,蒼老的眼楮里暗雲浮動。
以他的心智,將這前後的事情串起來,自然看出從東海之戰起,衛希顏,確切地說,是衛希顏與名可秀兩人就已鋪開了造勢之局——胡安國不敢小覷名可秀,甚至心底里將這個局面更多地歸于名可秀的手段;之後就是名重生的喪禮,士林清議基于居喪不伐的仁義,暫時捺下了對衛名結侶的誅伐,朝堂又因定謚之爭也擱置了此事;然其後衛希顏便以丁憂之奏奪走輿論關注,跟著蘇澹發文引起喪禮之爭,一步一步,環環相扣,引導了輿論大勢綜漫玩偶穿越公司全文閱讀。
在這種輿論大潮中,就連樞密副使種瑜是名重生弟子、當世易學大儒和國學士蘇澹竟然師出花惜若門下這兩樁大事也只引起了人們一陣驚愕感嘆後就放過去了——若在往時,單是這兩件事做可做許多文章了。而現在,胡安國即使想在上面動些心思,也要顧忌會引得輿論更加混亂,而讓衛、名二人渾水模魚更得利了。
胡安國不得不權衡利弊。
讓他顧慮的事情還不止于此︰理學的逐漸壯大也讓他感到了威脅。
這個基于「格物致知」建立起來的學派,是從「知行論」的論辯會之後才進入了士林的眼目,但最初還沒有引起胡安國等人的重視。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在儒家眼中,前者才是對大道的詮釋,而理學派宣揚的「格物致知」則別開蹊徑,走的是以實證道的路子,在胡安國等儒家看來,是「形而下者謂之器」,先器後道,路走歪了,只能鼓惑一些涉世不深的學生和喜歡器物爭奇、不事正務的宗親勛貴子弟,不足以對儒門其他學派產生重大影響。
然而,隨著理學派的壯大,它融合眾家學派——初被儒門詬病為雜揉之學——的優勢漸漸顯現出來,譬如︰它以張載創立關學的「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作為理學的立學宗旨,比起新學的「經世致用,富國強兵」、程學的「存天理、去人欲,倫理綱常為政」、溫學的「以德為政、安民節用」立意更加深遠,也更加具體,不僅在鳳凰書院學子中的影響越來越大,而且在國子監和太學中也有了一批擁護者。
而提出這四句的張載創立的關學之所以沒有成為本朝的「顯學」,主要在于張載一生都未能入朝,致使他的學說囿于關中一帶,而在他過世後又無得力弟子承繼發揚,半數弟子漸漸轉入新學和程學,以致關學勢微,也讓他提出的這四句「大道之義」未能在儒門中顯揚——反而是在宋代之後成為人們頌揚的名句。但理學不一樣,它在朝有陳(司農寺)、沈元(軍器監)、韓行儉(司天監)、陸宸(少府監)這些寺監之首;又有任帝師的邵伯溫,有掌持《西湖時報》和《國學論刊》的國學士蘇澹——這二位都是半腳在朝,半腳在野;還有完全不入朝的名望之士,如蔡發、沈晦、蕭有涯、李清照,等等。而有了這些實權官員和朝野名士加入的理學,對儒門的影響力當然不是張載獨木支撐的關學可比。
而且,理學派又融入了邵雍創立的先天學派的象數學,所以一開始就有邵伯溫的加入;融入了範仲淹、李覯、王安石這三位「一時儒宗」的經學致用、富國強兵之道,支持變法,贏得了朝中以丁起為首新學一黨的好感;融入了司馬光溫學提倡的「務實踐真」論,得到了溫學之首趙鼎的支持;又因提倡「義利並重」得到了新生學派、以事功為論的浙學一黨——以戶科給事中許景衡、侍御史吳表臣、福建路轉運使陳桷為首——的示好,使理學增加了朋友,減少了敵人。
而理學與程學雖然在治學方式上的「正心誠意」上有相通之處,但理學宣講的「氣在理先,天道不以人理而更」的核心理念與程學的「理在氣先,天下只有一個理,即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等倫理綱常,是‘天下之定理’」這個核心理念是根本對立的,由此決定了二者的不可調和——使程學成為理學在儒門對立最尖銳的敵人,由此使胡安國等人對理學的壯大最為憂心。
然而,與理學蓬勃向上的勢頭相比,程學卻先後遭到了楊時和羅從彥過世的打擊,「先失龜山,再失豫章」,使程學的大 唯余胡安國、尹焞、朱震三人,旗下雖然還有李光、曾開、程瑀、廖剛、張嵲、李侗、劉子等在朝在野的「大將」,但尹焞與胡、朱二人的理念偏離越來越大,已經成了程學內部的隱患,讓胡安國憂慮在心。
即使與程頤有半師半友之誼、與胡安國私交甚篤的譙定,也並非程學中人,而是自立蜀學譙氏一派,近年來也漸為蘇氏蜀學奉為與程學在治學理念和政見上都有一些分歧,尤其譙定從東海回來之後讓胡安國覺得看不透了——也或許他從來沒有看清過譙定。如今譙定在喪禮之爭上的模稜兩可的態度也讓胡安國甚為不滿。
「應該談一談了……」胡安國心里想道。
馬車在皇城北門和寧門外的廣場上停了下來,兩邊的百官侍班長廊里已經聚滿了上朝的官員。胡安國在侍廝的扶持下踏下馬車,整了整紫服官袍,走入西面的侍班長廊,眾官紛紛讓道行禮。胡安國一眼望見站在侍班閣子前面正和工部參政章誼說話的譙定,精神健旺如不老青松。
他安步當車地走了過去,便听譙定正說著「陰陽平衡,乃養生之道……」便呵呵一笑,拱手為禮時插口說道︰「譙公見解精闢呀,陰陽相和才是至理,獨陰獨陽皆非正道
周遭官員一听,心里便嘀咕著這分明是在譏刺衛國師「陰陰結合非為正道」。
周圍一時聲語皆絕,氣氛凝滯起來。
眾官都等著這位一直不表態的門下都官如何作答。
譙定仿佛未有所覺般,捋須呵呵一笑,說道︰「胡公所言甚是,養生之道獨陰獨陽皆不長久。而人體皆有陰陽二氣,然有陽多陰少、陰多陽少之別,故要陰陽調和,以求二氣平衡。而養生之大成者能如松柏長青,往往體內自成陰陽小世界,二氣如太極,互生互補,故能超然于外界之陰陽
章誼溫厚的聲音笑道︰「譙公越活越健旺,已得內陰陽之道啊,某等不敢企及也
譙定早年喪妻後便未再娶,府中亦無妾侍,獨身一人卻是活得比誰都年長,精氣神直如壯年,向為百官嫉妒,所以他提出的「體內自成陰陽」之說自是言之有據,為人信服。而他純以養生之說來回復胡安國暗有諷喻的話,也讓人抓不著把柄。說他支持衛名結侶嗎?他只是談養生之道而已。說他反對衛名結侶嗎?他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
真是成了精的老狐狸。
眾官心里默默道。
胡安國哈哈笑起來,「論養生之理,某等皆不及譙公也言外之意,這只是養生之理,非為人倫之理。
譙定一點也不謙遜地健朗大笑,仿佛沒有听出胡安國的言外之意。
政事堂的幾位宰執也隨之笑起來,周圍的氣氛又回復正常。
胡安國面上笑著,心里卻沉了下去。譙定的反應雖然是一如既往的圓滑,但以他和譙定的私交之深,已讓他覺察到譙定在衛名之事上的態度並非是「不偏不倚」。
「咚!咚!咚!」鐘鼓樓上的鐘聲敲響三遍,和寧門兩邊的側門打開,百官依官序持牌符魚貫而入。朝殿上的朝議也在重復的爭吵中開始了新的一天。
在朝外,由衛希顏和蘇澹相繼引發的喪禮之制的爭論並沒有局限在京城中,已經如風一般向四面八方傳播開去,報紙讓京城和地方之間的遙遠距離空前地縮短,京城和地方的輿論也前所未有地緊密連接起來。
就在朝野的輿論紛紜中,名重生的靈柩出殯安葬于五雲山,與妻子花惜若合葬。名可秀與衛希顏住在山中結廬守墓,自成清靜天地,似乎袖手不理外界風雲。
然而,平靜終是會被打破。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因工作上出了紕漏,不得不補爛攤子,耽誤了更新︰)
放假後寫完這一章,更新後再出門。祝大家中秋愉快,一家團聚,不能團聚的也給家人打個電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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