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過了未正,兩府宰執都在公廳視事,接到內侍促報,大吃一驚,急急出了東西二府,十位宰執在路上會合,面色都是沉重。
自年前皇帝纏綿病榻以來,他們已經做了不測準備,但誰都沒料到皇帝竟這麼突然崩逝了,太突然了!原以為皇帝還能拖個半載一年的,那時儲君也已確立了,但現在,皇帝突然去了!
而儲君還未立!
到了福寧宮,確定皇帝大行,眾宰執面向御榻叩頭行禮,「臣等恭送陛下大行起身時眾臣臉上都帶淒然之色。範宗尹紅了眼圈,瞪著康履和張見道逼問道︰「上午參見陛下尚安好,怎的突然大行?」
「官家,官家……」康履掩面大嚎。張見道在宰執們銳利的目光下打了個噤,不敢跟著嚎過去,哆嗦著將入殿時的情景講了。
「帶陳宥!」丁起斬釘截鐵。
眾宰執到外殿坐下。不一會,大內班直拖著陳宥過來了。這位勾當皇城司的中官已經嚇軟了,丁起一逼問,便將當時稟報皇帝之事供了出來,又緊著大哭,「官家,官家,都是馮益那賊子氣得官家……」
眾宰執心生疑慮,那馮益、馮清做了何等背君之事,竟讓皇帝如此生怒?又逼問陳宥,但陳宥只知遵照聖意辦差,並不知內中緣故。便聞宰相聲音嚴厲冷峻,「爾不知情由,便是爾之罪!」陳宥嚇得臉都白了,他可不敢擔起氣死天子的罪責,趕緊招道︰「康履是官家近侍,向不離左右,或許知曉更多
于是提來康履訊問。
康履哆嗦著回說不知內情,但心中發虛,神色便有不安。
但訊問他的是當一國之政的宰執們,人人都練出一雙銳目,康履絲毫的面色變化都瞞不過去。而直面九位宰執威嚴如山的壓力,康履感覺比面對皇帝更沉重,不過片刻功夫就汗濕重衫。便听宰相丁起冷聲說「近侍失責,入陵侍君」,腦袋頓時嗡的一聲,他可不想陪葬啊,嗚嗚,再不敢有隱瞞,將皇帝密令馮益刺殺前宋王,馮益驚懼下攜義子逃宮的事都說了出來。
兩府十位宰執的臉都黑了。
丁起當即吩咐班直統領將陳宥、康履收押,嚴加看管收繼婚全文閱讀。又將張宗顏叫來,命令御衛軍皇宮戒嚴,繼令陳克禮、姚仲友兩位京帥安排武安軍、京衛軍在京城內外戒嚴,一切安置妥當,才將皇帝駕崩的喪訊告之天下。
酉時,喪詔發往各路。
東西二府的宰執仍在政事堂聚議皇帝大喪之事。
御史中丞向子諲黑著臉坐在議事廳內,向兩府宰執稟報馮益馮清之事。這兩人被京城武安軍押到長杭府衙,說被人用麻繩綁著扔在了武安軍都衙前——這種事以前常有,那些高來高去的大盜或是暗底里作奸犯科的,常有臨安城的俠客義士將之逮了扔到武安軍衙門或臨安府衙門前處置,武安軍和臨安府都見怪不怪了——陳都指揮使審出是宮里的人,武安軍不便訊問內宦,交給京府尹處置。結果郭孝友訊問出這兩名內宦與皇帝的密探皇城司有關,臉色頓時不好了,事涉皇城司長杭府也不好處置,便令人提到御史台——御史台職掌內外官員查糾,包括內廷中官在內。孰料馮益要求單獨面見御史中丞,供出了皇帝命令他暗殺前宋王趙諶那檔子事。向子諲臉色黑的都快比鍋底了。真是什麼事啊!私心覺得皇帝大概是沒臉見大臣了……議事廳的宰執們也這麼想,皇帝是羞慚急怒以至促薨。
但這事不能宣諸人口。
丁起咳了一聲,道︰「如今天子大行,儲君未立,中外不安,重要是穩定人心,此事就到此為止吧
眾執政和御史中丞都齊齊點頭,這種不光彩的事,最好是隨著天子駕崩一起埋到土里去。丁起瞥了眼向子諲,向子諲微微頷首,起身行禮告退——馮益馮清是留不得了。
眾宰執接著又議了往北周、遼國遣告哀使,河南、山東、廣西、海外東北邊地的軍隊警戒關防等,至于天子祭禮、百官服儀等自有大薨之禮的章程,照著辦就是,最棘手的還是儲君未立,中外人心浮動。
李邴一臉肅然,語氣斷然,「立儲之事,事關國本,某與鄭簽樞不敢擅斷,當在衛樞相復職後二府聚議他強調了「樞相」二字,衛希顏是軍國之宰,立儲的大事不可能繞過她去。
鄭彀跟著附和,「樞相二月十一釋服,今日二十一,朝堂半月後再議立儲也是不遲的
葉夢得等參政恍然想起衛希顏丁憂釋服的日子就在下月。因著天子突然大行,又出了馮益這檔事,眾人的心里都繃得緊緊著,一時竟沒人想起。
趙鼎展眉點頭,「當如兩位樞執之言,立儲為國之大事,應俟衛國師復職再議又環顧眾參政道,「衛國師復職,軍中就大定矣
葉夢得、朱敦儒、曾開、謝如意幾位參政的臉色都松緩不來。的確,只要有衛希顏在朝鎮著軍心,就算一年半載定不下儲君,也不會出亂子——當然,朝廷不至于一年半載都定不下儲君。
丁起當即道︰「明日便讓學士承旨擬起復詔
眾執政都無異議。胡安國、範宗尹垂下眼皮,心里都暗嘆一聲,皇帝一去,之前的種種打算都是白費力氣了。範宗尹心中尤為沉重,他這個「孤臣」隨著皇帝一去,可就真正的孤了!
***
「建炎天子發駕了!」
隨著下達喪詔的驛卒一路路急馳高呼,天子薨逝的消息很快舉國皆聞,地方各路官員和駐軍都感到十分震驚,皇帝這可是英年早逝了。
不過,說起來,大宋皇帝很有幾個英年早逝的︰英宗皇帝的壽祚是三十六,神宗皇帝三十八,哲宗皇帝三十四。再回想,道宗皇帝也是壽年四十四就昏榻難醒,據說當年在杭州別宮時康王就日夜守榻不離,登基後也時常在道宗寢宮內的小榻值夜,莫非是從那時起損了身子?
已經赴任河南、山東並在去年上任前被皇帝召見的那些地方官員,包括在廣西邕州守臣任上的李易,回想當初被皇帝召見時,听皇帝的聲氣似乎就有些中氣不足,還有大膽偷覷過皇帝御顏的,回想起來皇帝的臉色似乎也是蒼白模樣——如今想來,應該從那時起就聖躬違和了慢慢仙途(仙靈界)全文閱讀。
地方官員和駐軍將領們唏噓一會也就過去了,此時他們關心的是儲君未立——兩位皇子,會立誰?或者,立齊王?
京城和地方都在密切關注朝堂的動靜。
京城各家報社的新聞探子們都使出百般本事打探內部消息,有專事打探三省消息的省探,有專門打探樞密院消息的樞探,有打探大內消息的內探,還有蹲守在長杭府衙外的衙探,等等。這陣子京城戒嚴,從朝天門通往皇宮的各關口都有御衛軍和武安軍把守,嚴禁不相干的人接近宮城,這給新聞探子們打听消息帶來了極大困難,但零散的消息還是能夠探得到。只是這是消息真假難知,卻是不敢上報的,只在朝外私下流傳。
按大宋故例,皇帝薨逝,儲君未立,或儲君年幼,可由太後垂簾听政,但兩府宰執們誰都沒提,而三省六部的朝臣們仿佛也都忘了這回事般,沒人提垂簾之事。
朝外對此也有私議,前仁宗朝曹太後、哲宗朝高太後都曾因天子年幼垂簾听政,掌政期間都反對新政,仁宗朝的慶歷新政失敗、神宗朝的元豐新政最後盡皆被廢,與兩位太後不支持變法大有關系,而建炎朝新政力度更大,兩府很可能不願意再出現一個垂簾太後阻撓新政——不論韋太後有沒有曹、高二太後那樣的魄力。
韋太後每日在宮中哀慟持喪,也不敢生出這份心思。她從金國歷盡艱辛回來,只想安安生生過完下半輩子,未料當皇帝的兒子竟然英年薨逝,哀痛之余,只盼朝廷早日定下儲君——兩個皇子無論誰當皇帝,她這個太皇太後都當得穩穩的,後半生安享榮華。她可不會沒那般眼色跟宰執們別苗頭,就算官家在世,都要在宰執底下憋氣呢,她一個孤寡婦人,當了听政太後又如何,難道還能壓過宰執們?還不如安分過日子。
宰執們忽略了太後垂簾之事,每日準時率領百官到福寧宮正殿拜祭皇帝梓宮嚎哭致哀,然後回公廳處理政事,處置地方呈上來的吊喪表,處置通奏司和進奏院上來的奏札、奏狀,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除了滿宮城的縞素和白幡外,與皇帝大行前沒有什麼兩樣。
諫議院和御史台這段時間也都安靜,沒有諫章,沒有彈劾,也沒人上章奏議垂簾的事——士大夫們對于後宮干政總是有一種天然的敏感防範,能不出現那是最好。當然,出現這種狀況與建炎朝宰執多有很大關系,兩府共十位宰執,這種龐大陣容讓任何一位宰執都無懼台諫彈劾說「不垂簾,是相執擅權有叵測之心」。諫議院和御史台也認為有十位宰執共同處事,有學士院諮議,有門下省審覆,有御史台、諫議院監察,不需要一位太後听政。
于是,朝中保持了一種微妙的平靜,而地方上也在觀望中保持了微妙的平靜。
人們都在等待什麼。
二月初六,蹲守在國師府巷子的新聞探子曝出消息︰衛國師起復的詔書下來了!
這個消息瞬間膨脹爆炸開去。
京城仿佛一下活躍起來,軍中和京朝官員都在算著日子。
五日的功夫轉眼而過。
喪制的斬衰喪期為三年,但實際持服是二十七個月,至二月十一,衛希顏守制滿,丁憂釋服。
次日,官復樞密使上任。
清晨,當那騎白衣素服出現在皇宮麗正門外的廣場時,兩邊候滿官員的侍班閣子陡然鴉雀無聲,仿佛同時有所感覺般人人轉身抬頭望去,當與那道昆山冰雪般的眼神相觸,每人都忍不住低眉,抬袖,合手,揖禮。
衛國師,回來了。
***
這日,樞府上下一片歡騰綜目標︰位面商店最新章節。當然了,只能是心中歡騰。
因為皇帝大喪,樞密院大小官員們一臉沉痛,但三省官員們總覺得樞府的官員腰板都挺得直了些,那眼中的光采不要太刺人啊。
當天,衛希顏復職的告令下發各地陸海軍和武安軍,軍中上下一片歡騰,當然了,也只能是暗地歡騰。軍中官兵們都一身縞素,哭喪著臉,但有幾個是真的哀痛呢?建炎皇帝離他們太遙遠,遙遠到只是一個帝位的象征,建炎皇帝崩逝了,還會有新的皇帝,遠不及戰場上同袍的犧牲來得讓人悲痛。
吳安國是真正悲痛的,皇帝駕崩得太不是時候了,衛國師這一復職樞密使,肯定是要對外用兵的,他吳安國生生閑了兩年多,眼看著有仗打了,又被天子大喪給攪和了。吳安國沉郁著一張臉,活似兵部欠了他幾十萬錢糧沒給。
衛希顏的心情也頗有些沉郁,趙構去得突然著實出人意料,還以為能拖個一年半載,至少拖到她出兵以後,也不至于現在要為國喪所阻。
她一臉冷峻地坐在政事堂的議事廳里,渾身的寒氣向人宣告了她的心情有多麼的不豫,倒挺符合國喪期間沉郁哀痛的樣子。
這是衛希顏復職後的第五日,兩府正式聚議儲君人選。
「擬票吧丁起道。
這是兩府議事的慣例,遇有選人大事,為防人口嘈雜,都先將各自中意人選書于紙上,同時亮在議事長桌上,然後歸攏討論,不提人選的可以白紙不書,稱為提白。譬如宰相丁起和樞相衛希顏,就經常提白,觀眾執政的提議後再作論斷——這是宰者協調職能的特權;又如,謝如意也是經常提白的,但他跟丁、衛二宰不同,身為斷案判刑的大理寺卿參政,他必須保持執法者的中立,不能參預太多的官員舉薦;而刑部的職能是糾查大理寺斷刑,作為刑部參政的範宗尹就沒有這種避忌。
這種「擬票制」是名可秀根據商盟決事的經驗提出,好處是提高決事效率,如果擬票出現多數同票,那就直接能決出人選,少了爭吵,當然也允許少數者申辯,若能說得其他人改弦易張,少數變成多數那也是可以的;第二個好處是能防止行首行老投機或因私隙找岔子——看別人提議何人,就提對應或對立的人選。
正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小處的道理放大也是治國之道,治商與治政的道理有些是相通的。就如宰執們也有私心,也有投機的行為,而擬票制就決定了大多數執政不能投機,譬如政事堂議人,參政不能看人下碟,等著別人提了人選再相機提人。當然也有先提白而後在反對中提出新人選的,但這種事不能做得太多,會影響自己在執政中的名聲,而且若惹了眾怒,被宰相斥為「投機」,下次議人事「禁議」,那就折了面子又損了權利了。
而國家立儲更是人事之首重,更得防止投機行為,所以丁起一提「擬票」,在座諸人均無異議。
而宰執們顯然都早有謀斷,一陣提筆落紙的簌簌聲後,眾人皆已書下。
十一張紙均落了墨——立儲之議,即使宰相也是不能提白的。
作者有話要說︰關于杭州的京名,選擇墨青竹讀者君的提議,定為「長杭府」,某主要是考慮到以後一寫到大定府什麼的,括號里都要備注個杭州,好麻煩的說。長杭府里面有個杭字,大家一看就能想起是杭州,方便閱讀記憶嘛~~~~~~
話說,每次寫到吳安國這個人,某就會想起電視劇激情燃燒的歲月里面的石光榮——為了戰爭而活的軍人。不過,吳安國的文化比石光榮高多了,是正經考中進士的文官出身(當然統兵後已經轉為武資了),或許文人一旦好武起來,比武人更狂熱?吳安國是一個,李易也是一個。
寫完這章後,決定出去曬太陽了,祝大家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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