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回待又說笑一輪,方才告了辭,由太夫人身邊的嬤嬤引著往花園邊去。出了垂花門,行不多時,便經儀門轉入一座**的小院中,周圍廂廡游廊,草樹掩映的花牆隔斷,雖是正月里,卻仍有松蘿青綠入眼,或是枯藤間綴著珊瑚子一般的赤紅果粒,十分可愛。章回笑道︰「去年還不是這等風景,莫不是大伯父的手筆?」
那嬤嬤忙答︰「正是老爺去年九月里命重新整了宅子的地龍與暖壁。只這一處,卻是按著四少爺的圖紙工樣兒來的。」
章回點頭。及邁步,抬頭見正房門斗上兩個大字「不工」。一時入得室內,就見滿眼大大小小的船模,或木或竹或金或絲,或是整艘兒對半剖開,或是光有一具龍骨,或是桅桿帆索不存,竟無一只完整;更兼一地的木花、竹篾、布片、銅鐵絲,幾乎無落腳之處。章回頓時笑起來︰「正月里哪里來的邪風,竟讓青塘橫遭此劫?」一邊嬤嬤也高聲道︰「小子們只會偷懶作死!還不快進來收拾!」
一句話未了,就听屋里一個聲音︰「誰也不許動一動!」隨即腳步聲響,轉出一個十三四歲少年,細眼方頜,眉清目俊,衣袍卻極是不整,下擺撩起扎在腰上,袖管更摞到肩上,露出兩只光溜膀子,左手更提了一把精致鋸刀,瞪著眼就往兩人身上看來。
那嬤嬤一見,頓時呼喊︰「我的爺,怎的大冬天把膀子露著!風寒了不是頑的!」說著就要上前。但被那少年冷冷一瞥,便即釘住,兩腳地下磨了又磨,竟不能跨出一步。
章回對那嬤嬤道︰「有勞嬤嬤送到。便請回稟姑祖母老太太,我與象表弟頑笑,稍後再過去侍奉。」嬤嬤聞言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禮去了。章回這才向表弟黃象笑道︰「怎的?見著我還一句不說?」
黃象上下掃他一眼,問︰「來了多半日?先頭在祖母那里?」不待接話,突地問︰「有數不盈百,三三數之余二,五五數之余一,七七數之余六,則幾何?」
話音才落,章回便已笑道︰「四十一。」
黃象又問︰「有雞兔同籠,頭二十六,足六十四。則雞兔各幾何?」
章回略做思索,道︰「二十雞六兔。」
黃象再問︰「今有缸容水百斤,水面恰與缸沿齊。一石球落入,復取出,余水七十五斤五兩三錢。則球徑幾何?」
章回低頭計算,片刻方道︰「八寸六分,可對?」
黃象這才笑起來︰「錯倒不錯,就是答得比平時慢了三拍不止。然而你既從祖母那廂過來,勉強折過也罷。」說著牽住章回往屋里走,也不論地上散碎物什,直來到一張大案前。案首一頭安放兩具尺長的銅鑄船模龍骨,另一頭卻七八組樣式不同的船帆。章回只一眼看去,便認出四五種布,帆型組合各有不同。案上鋪開的大開張箋紙上墨筆涂得如鬼畫符一般,又用朱砂圈出三五十個數字。黃象道︰「我已算了一月有余,現還有幾處未算得清。偏除了父親家里再無人能算這個。表哥快幫我看一看。」說著遞過一本訂起的藍皮冊子來。♀
章回接了,只翻了兩頁便即咋舌,道︰「你好大膽,龍江船廠的工造冊也敢私抄了出來!若教大伯父知道,誰也救不得你。」
黃象全然無懼,撇嘴道︰「誰耐煩抄它,不過趁閑掃了兩眼,撿一二有意思的照樣畫出來,能值甚麼!倒是把這些統算出來,按樣子造出大船,往那東海、南洋再深再遠處走去,才見出我們的本事。」
章回笑道︰「表弟好雄心壯志。」見黃象聞言不爽,一眼瞪來,忙又說,「愚表兄也自當盡心效力。」說著捋袖管、展紙張、援毛筆,口中問道︰「哪些數字尚未得的,指出來,我們一起計算。」
黃象這才面露喜色,上前一一說明。兄弟二人你說我寫,析解議論,頓時忘機,全不知時光飛逝。直到那廂里章太夫人命嬤嬤來催,才知已是晝飯時辰。到太夫人處匆匆用過飯食,黃象拉著章回忙忙告退,又趕回他那不工工房去了。太夫人望著他兄弟二人背影直笑道︰「也沒見過這樣投緣孩子,也不曉得什麼事忙得這樣,連飯都不教好好吃。老大媳婦,吩咐廚房多做幾樣點心,待會兒便送過去。你也去,盯著他們多少吃下去些兒再來。」
王夫人笑應了,又說︰「方才老爺打發人回來說,今兒府衙里事程,上半日已決了大半,下午必要早歸的,請老太太放心。又有一樁,老爺讓稟告老太太,說揚州林鹽政應府司合議築堤、修塘等事,前日便到南京。今日公事畢,便與老爺一同家來拜見姨媽,跟老太太磕頭。」
章太夫人听兒媳轉述長子言語,本自笑容盈盈,听到「揚州林鹽政」幾個字卻收了笑,半晌,方才淡淡道︰「既然他林家表弟來,你依著例份整治酒宴席面便罷了。我也乏了,須得歪一歪才是。」
王夫人忙應了,又與兩位妯娌崔氏、柴氏扶了婆母往後面房中,服侍歇下了,這才往別處忙去。這邊崔氏、柴氏退出太夫人房中,慢慢往自家院中行去。柴氏到底年輕,方一離了正堂便問崔氏道︰「這揚州鹽政林老爺,竟也是老太太的外甥,爺們的表兄弟?果然我入門日子淺,竟頭次知道。」
崔氏望她一眼,溫言道︰「我也只听聞過一次,也並不曾見這林伯伯。爺們的兄弟,除了常州舅舅家,二爺向來並不太提的。」
柴氏笑道︰「然而既是親戚,便有個往來。我年輕,只怕失了禮數,還求嫂子教我才好。」說著親親熱熱挽上手來,道,「昨兒才得了兩斤好柿餅,嫂子愛甜,不如我房里吃去?」
崔氏歉然道︰「二姐兒早上有些低燒,雖已請了大夫用了藥,到底有些不放心。弟妹好意,卻只能心領了。」
柴氏聞言忙道︰「是我的不是,一時竟忘了蓉姐兒。嫂子請只管去。我家去換件衣裳,這就去看她。」說話間,早有小廝擁著青幄車到,兩人各自登車往家里去。
這柴氏坐在車中,尋思婆母、兩位嫂嫂先一刻舉止聲色,心里一時不免許多想頭;待到了自家院中,臉上猶自著相。恰好丈夫黃年也從外頭回來,見她形容,忙問道︰「怎麼這個面孔臉色?難道母親有事?」一時舉步就要往太夫人處去。柴氏慌的攔住,說了緣由,問道︰「既是親戚,到底這林家有甚麼要緊,教母親這般冷淡?」
黃年道︰「內情我也不甚了了。總兩家上一輩事。當年西鶴墅案,父親被誣獲罪,幾下死獄,就是林姨父擬的詔。虧有外祖父與幾位舅父全力周旋,說動朝中老相,才改判流放西北。自此後,黃、林兩家便無往來。直到冤案昭雪,父親被召還朝,恰接著大舅父書信說林姨父過身,父親這才遣大哥往姑蘇致祭——那時我方三四歲。這些年,零零碎碎听著些言語,大哥也說過‘道不同’。只是母親……我先頭兩位姐姐,都是在西北時病故的。」
柴氏悚然,道︰「竟然如此!只是,事情過去許久,這林家大爺也是朝廷的命官,如今與大伯同僚同列。今日前來,大伯特地令稟告母親。不知——」話不說完,只注目黃年。
黃年嘆息道︰「也不必多想。前頭既有兄嫂,我等只遵循著舉動便是。」隨即問,「望表兄家佷兒可到了?」見柴氏點頭,臉色稍解,道,「幸而有他在,母親念著外祖母、舅父,也能開懷。這些年佷兒只身在南京讀書求學,甚是辛苦,卻還不忘時節拜望、孝敬母親。我們回來的日子雖淺,但做叔嬸的,也該關心照拂小輩。再有,表兄生辰將至,當細細預備,但表一份心意才好。」
柴氏忙笑道︰「這個自然。我這兒擬了一份單子,三爺且看看?」說著招呼侍婢從房中妝櫃上填漆描金盒子里取了禮單來。兩人商議添減不提。
須臾天色已暗。外頭一陣腳步響,僕從傳報︰「大老爺並林老爺回府,已至正堂,正往老太太那里去。」黃年忙招呼妻室,趕往章太夫人處。方到正堂門廳,便听里頭男子聲音清朗磊落︰「外甥拜見姨母,姨母萬安。」——正是兩姨表兄,前科探花、欽點連任的巡鹽御史,林海林如海叩拜行禮。
欲知章太夫人如何應當對,後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