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風景舊曾諳 17第八回下

作者 ︰ 眉毛笑彎彎

這邊鄒嬤嬤因架不住章回反復勸,又見謝楷也走得遠了,再有章回說自己若不坐到車里便也要下車來陪著走,到底還是進了車廂內。♀一坐定,就笑道︰「又托了哥兒的福,有老太太這輛車坐。」繼而問︰「那位謝家相公,可是英哥兒要緊的朋友?看著你兩個就好。」

章回笑笑點頭,道︰「是。書院里幾年,受了他不少照顧。」頓一頓又道︰「人是極好的人,只嘴上有時輕浮些。婆婆喜歡?」

鄒氏笑道︰「英哥兒頭一回從外頭帶朋友來家,自然是要喜歡的。」一邊說,一邊稍眯起眼,似是回想謝楷樣貌。片刻才說道︰「那謝相公真是好一副整齊模樣,叫人看著也順眼。舉止也算有禮,該有的規矩敬重都是有的——單能有這一條,人就不會有什麼差。」說到這里,又看一眼章回,忙笑道︰「自然同咱們哥兒的穩重比還大不如,但小人兒家能這樣的有幾個?實在過得去。就帶到老太太跟前看,想也是不妨的了。」

章回听她言語,忍不住笑起來︰「婆婆這話,可是真不曉得他家是什麼人!南京宰相謝家的子弟,在外頭若還不算有禮規矩,那也真不知道有誰家的禮儀規矩能入得人眼了。」

鄒氏卻似全不為這話所動,只說︰「就尚書宰相的人家,出來些無賴不肖,形狀一樣叫人笑話。當年我還在老太太跟前的時候,就盡看過一些。咱們家先頭不也出過幾個混賬東西?可見這人啊,還得看各自的根子,與長在什麼地方的關系還真不是最大。」

章回听了道︰「嬤嬤這話,若叫祖父听見了,可又該一通辯了。若祖父問,‘橘生淮南則為橘,過江為枳’,嬤嬤家里頭現管著田莊,可該怎麼說?」

鄒氏撇嘴,道︰「不過口味有差罷了,仍舊一屬。若要問這個,你幾時見葡萄藤上結出西瓜兒來?我才不怕與老爺辯的。」說罷,自家先大笑起來。

章回知道鄒氏一直跟著自己曾祖母,忠心耿耿、情分深厚,雖是侍婢身份,就祖父幾個也視為半個姊妹,故而最是言笑無忌的。于是陪著也笑一回,然後才問︰「婆婆平時一貫在莊上納福,這回怎麼上來了?又到碼頭,可有什麼大事?」

听到這一問,鄒氏頓時精神起來,背也挺得直了,笑道︰「自然是有大事——就是為了望大爺的壽辰了。多少年才做一次,再不敢簡慢的。前日莊子上已經把才出的新蔬和雞鴨禽畜一類檢點了送到府里,但江口的船卻耽擱了點日期。我不放心,過來看一看,也好嚇唬嚇唬那些老不著靠的小猴子們。////所以這一趟是帶江鮮上來,倒正好踫上哥兒到家。」

章回點頭,說︰「原來如此。我就說,記得這類押解活計是已經交給王孝、王順兩位哥哥,早就不肯勞動婆婆和天郭公公的。倘不是這個緣故,單為我一個人,就叫婆婆到碼頭上候上大半日,我可怎麼都不能心安。」

鄒氏笑道︰「哥兒哪里的話。老婆子又不是旁人,原是一個家門里的。又遇著尹純,知道哥兒回來,一同碼頭上迎一回小主子,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且先頭檢點魚鮮,就等也沒等上一多會兒。」

章回道︰「這兩日江上風大。我過鎮江的時候,就為著運河漲水、浪頭急,雇的船又不算大,所以夜里也沒有行船,而在碼頭避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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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回笑道︰「所以這一老早的,婆婆就親自看著他們送來了?」

鄒氏道︰「可不是?我兩個眼楮親自盯著,一樣樣檢點清楚了才叫用車船裝了,分別送過府里去。結果點到一半的時候,尹純也到了碼頭,我還當中間又出什麼漏子,嚇了一跳,卻不想是少爺今天到家的大喜事!」

章回笑道︰「這倒是真的巧了。」

鄒氏道︰「哥兒說巧,可真有一樁巧宗兒的——我這趟送江鮮,當中恰有著一樣好東西。平時也沒有,偏今年已經上來,難得又是望大爺壽辰,正好讓我們孝敬。少爺倒猜是什麼?」

章回微一怔,問︰「什麼?」略一思索,隨即便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是河豚麼?」

鄒氏忙笑著點頭,道︰「哥兒猜得最準,就是河豚魚。今年河豚上來得早,二月初頭就肥極了。我家順小子佔了個巧,一口氣捉了頭茬,足有三四百尾。家里頭老太太,還有望大女乃女乃都是喜歡這個的,我就叫他全送過來。到了日子孝敬望大爺的壽,豈不又新鮮,又體面?」

章回點頭,笑道︰「是,老太太還有母親都愛這個。只做得對路,滋味便是好極了。只不過,尋常到底看著險些。」

鄒氏听了,忙笑說︰「這個哥兒盡管放心。我早叫順小子提前請了興隆園的易師傅,‘春河豚秋螃蟹’,最會弄這個的。還有我家男人,這次也從莊子里跟上來,他本也知道怎麼弄,到時候就多湊個下手。當間兒慎重仔細了,再加老婆子幾個在前頭吃給太太主子們看,總管教開開心心,不會有一點事情的。」

章回點頭,方才笑道︰「如此,果然周到細致,真難為婆婆費心想著。」又問︰「天郭公公身子還好?」

這王天郭乃是章家幾處田莊的總莊頭,鄒氏丈夫。听章回動問,鄒氏忙笑道︰「他好著呢,骨頭可結實。」

章回卻皺眉,說︰「我看大哥信里,說他抱怨而今腿腳不如前頭利索,幾次都是讓王孝、王順幾位哥哥代著到府里。」

鄒氏听了,忙笑說道︰「這也是由大哥兒的恩典,顧念他年紀,才免了他來回奔跑。其實叫我說,他那都是懶的,仗著主人家寬厚,平日只管嚷嚷腿腳不好,把事情推給小子們去做。但舊年都虧了望大爺,親自往田頭地里查了災荒實情,免了一莊子的租,莊上都感激得什麼似的。就是再懶的人,也知道要帶小孩子上來給望大爺磕頭。雖說年頭上時候已來過了一次,可今年既逢著望大爺要緊的壽,這時候怎麼又好賴在家里?一定要再來拜見的。還要到天寧寺誠心上供,求菩薩保佑望大爺長命百歲,多福多壽。」

章回听她說得鄭重,忙在車里起身,抱了手虛虛一躬道︰「婆婆這樣說,就父親在這兒,也是不敢就認領的。您是家里有資格、上輩分的老人,又是父親乳母,只讓我們做小輩的借借您老人家的壽吧!」

鄒氏哈哈一笑,忙地扶住他手,道︰「好哥兒,你就只管奉承老婆子罷!」一邊按了他坐下,一邊仍握著他手,笑容慈和,一雙眼只在他臉上打量。好半刻,鄒氏才點頭嘆道︰「三年不得見,英哥兒這是真瘦了,卻也更清俊出挑,竟越發有當年文昭公模樣!老太太見了,不知又該怎樣的疼你。」

章回听了,低下頭並不接話。鄒氏也嘆兩聲,陪坐了片刻,放開他手,忽而又笑起來︰「對了,我家里頭忠小子、敬小子兩個,哥兒還沒見過吧?這次也跟上來啦,剛押了裝河豚的木桶送往府里。他兩個是今年新年的時候才頭遭兒上來拜見主子家,我還說哥兒在外念書,不得見上一面,實在是可惜。卻如今能夠得見,也是他兩個的大福氣呢!」

章回笑道︰「之前父親吩咐,專心在南京讀書,不叫落下了功課。有這個緣故,才三年不曾回家,也不曾孝敬長輩,我心里可虛著。這次回來,是父親的意思,也得了書院里頭先生們的允許,少不得在家里待半年、十個月,正該要好好盡一盡心。若還能有婆婆家的幾位哥哥幫襯,自然再好不過了。」

鄒氏得了他話,立時喜道︰「這是哥兒帶攜他們,這下小子們可能見些世面了。」又說,「哥兒們讀書,原是最要緊的事情,也是對長輩們的大孝心,哪有什麼心虛的道理。可見哥兒多孝順,不怪老太太素日的疼。」

章回笑道︰「有婆婆這句話,我就安心了。」

鄒氏拍拍他手,說︰「就是。且咱們英哥兒讀書又讀得好。想當初十四歲入學,轉過年來就中了舉,把四鄉八府都驚動傳遍了,真真一點都不輸給當年的太祖老爺文昭公。要不是前年上京半道病了,能參加會試,這會子準定就是哪里的知府老爺,或者干脆在皇帝老爺子身邊伺候著呢!」

章回听了,忍不住笑起來,一邊忙攔住鄒氏︰「唉唉,婆婆這話可是偏愛煞了我。哪里就有這樣的大出息?且更不敢同高祖比的。就是同曾祖父,十停里的一停也都不及,不過努力用功,不給家里丟臉罷了,婆婆你還夸呢!實在不知道我在書院里每日怎樣吃力。」

鄒氏當即白他一眼,道︰「又胡說,當我不知道,哥兒讀書還會真吃力?」笑道︰「望大爺還有大女乃女乃議論我可都听說了,別說舉業已經不愁,就哥兒的文章,放眼現在江南一片,也很可以給人看一看。望大爺的性子,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曉得?他既說出了這一句,事情就必是準定的。」

章回听她轉說父親言語,不好辯駁,只能低聲道︰「婆婆你真好耳朵,父親母親閑話也在一旁只管听。」但見鄒氏故作惱怒地瞪過眼來,忙又笑著說︰「是是,請婆婆放心,懷英再大膽不肖,也萬不敢違了父親大人的話。」

鄒氏這才點頭,笑道︰「哥兒這樣說話才在理——咱們哥兒本來就是最孝順的,難道不是麼?」一邊說笑著,一邊眼光瞟一瞟車窗外,見到門牆屋影,說︰「哎喲,這閑講白說的,就到家了呢!」拍拍車壁板,喊︰「尹管事的!」听外頭應聲,就說︰「一會兒到府上,你伺候小主子在正門前下車。老婆子就麻煩這幾個小子,打後邊角門進去,也好往內院拜見太太女乃女乃們。」

外頭尹純道︰「嬤嬤放心,原就是這麼安排的。」他說著話,這廂里馬車 轆聲也漸慢,繼而停止。尹純從外頭撩了門簾,伸了手,對章回道︰「七少爺扶著一把,下車當心。」

章回卻不即答話,在車上又端坐了兩息,這才重整了容色,搭了尹純手下車。抬眼一看旁邊的鏤花雕檐照壁,笑道︰「可總算到家了。」

尹純也笑,退了半步,然後再挺身抬頭,迎向章回︰「是了,少爺。家里都在等著,就請邁步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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