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楷見他聲色不對,不禁嚇了一跳,忙問︰「舅父舅母,怎的了?難道這章家有哪里不妥?」
顧沖搖頭,道︰「沒有。////只是,楷兒你也讀了這麼多書,可知道我朝文昭公麼?」
說到「文昭公」三個字,顧沖早擱下茶杯,凝神靜氣,端正坐穩。一旁範夫人起身斂容侍立。謝楷也慌忙起身,垂手立了,就听顧沖繼道︰「也罷,你就依《實錄》、《備要》,按人物傳的樣式,想一想,現場說出來。就當作考試也好。」
听顧沖不說旁的,卻問知不知道文昭公,謝楷先肚里生疑,不懂他用意。但等听到說要考,又是按照人物傳作文,不免想到先頭自己說讀書進益的事情,猜想顧沖是趁著話頭,要借機試自己一試。一時狐疑去了七、八分,自己定一定心神,又在肚里盤了一回詞句,然後才站直了,肅然說道︰「文昭公章焯,字炎臣;初名念萱,後改名暉廷,號善庵先生。祖居常州。成帝綏和年間連中解元、會元,殿試差之以榜眼,成帝謂‘小三元’、‘同魁星’,而年僅一十七歲,名動天下。然而時逢不幸,成帝晚年昏聵,先信閹宦,後任外戚,使中常侍李獲、外戚蔡驤等次第專權,驕奢跋扈,詆斥清流。綏和三年,朝廷黨錮禍起,宰相黃無溪、御史周元勃被誣下獄。章炎臣率數千太學生上書辯言,又會聚于宮前請命,終使成帝赦黃、周二人。但二人亦不免罷黜不用。黃無溪乃受章炎臣之請,舉族遷居延陵,又收章炎臣于門下。十年專一治學,文名傳達四方,士人皆以從其學而為正。♀」
謝楷一邊說,一邊用眼楮看顧沖面容顏色。見他托著茶盞,邊听邊慢慢點頭,嘴角里也露出絲笑影兒來。謝楷見了,心里寬松,底氣也足了,索性越發地放出聲音來,說道︰「成帝之後,平帝庸懦,外戚蔡氏專權,竟仿效漢時王莽竊國;先扶孺子,再立偽朝。而于其行篡逆顛覆之先,蔡驤謀章炎臣文名,下書數請還朝任職。章公堅辭不就,更作《讀〈王莽傳〉》警醒世人。蔡氏深恨之,屢陳兵圍禁其家。////章公傲然無懼,寧一家困餓死,亦不侍賊逆。蔡氏無奈,又謀誣其懷異心不臣,欲強加害,則天下刀兵起。我世祖皇帝,乃宣帝後裔、高祖九代孫,鎮守南京,仁義之名播于世;蔡氏行逆之際,首舉義旗,挽狂瀾、扶即倒、誅篡逆、正血統,定都神京,復我皇朝之治︰天下共推之主。世祖皇帝于童蒙幼學之際,亦師從黃相;知章公之學,尤重章公氣節風骨,故天下甫定,而請章公者三。章公謝辭,世祖不許,加太子少師;三年,又加太子太保,章公皆不就職。世祖後,明帝即位,又加太傅。章公堅辭不受,閉館謝客,專一著書修文以明志。永平中,章公病故,壽六十五。明帝哀之,贈太傅,謚號文昭,故此天下皆稱章文昭。」
說到這里,章焯生平已經說完,謝楷少不得頓一頓,緩一口氣,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顧沖。不料顧沖也正看他,兩眼一撞,謝楷自家倒嚇了一跳。顧沖忍不住好笑,示意丫鬟︰「給表少爺拿熱水喝,用大些的碗。」謝楷、範氏都不免疑惑。一會兒丫鬟果然拿了大一號的茶碗盛了茶來。顧沖方笑著向謝楷道︰「你慢慢地喝,不要急。把這一碗都吃完了,再說文昭公的文章成就。」
謝楷這才知道顧沖是取笑自己,但當中也自有一分體恤顧念。于是訥訥笑著接了茶碗,慢慢喝了一半,就放下碗,清整了嗓音,接著前頭的文句意思說道︰「章公生前,校對刊定《五經集解》、《十七史疏正義》、《廣雅疏》、《方言箋證》諸作,傳蘄州黃氏樸學之正統;而于諸經細微深奧、義理源流處闡發申明,則自宋程、朱之後又開新境界,其心性、性命之說為儒學各派吸納闡發,影響深遠,世人尊為學宗。而章公整理其師黃無溪的《黃石方先生文集》與其自著的《善庵集》,典雅清正,詩以唐法,文從宋範,引世祖以來文壇風氣,至今不衰。而文昭公之子諱榮,既承其父所學,更奉明帝旨意,于南京國子監再校十三經,集古今訓注,定文道正統,並與傅驄、戴璇等一同主持刊行事;又游歷江湖,隨行講道授徒,廣教向學之人,使山村鄉野共聆福音——故而世人稱‘北衍聖、南文昭’,與曲阜衍聖公孔氏一族相並立。」說到這里,終于忍不住疑惑,問顧沖道︰「舅父,謝楷自上學,蒙師便以孔疏章注相教授,怎麼今日突然又問起來?」
顧沖見他終究又問,心里嘆氣,只暗暗搖頭︰他原知這個外甥自幼得兩家長輩溺愛,性情最是爛漫天真;平素雖小聰明不少,精靈古怪百出,但總有家世庇佑,真正的饑寒飽暖、人情世故統不知。他既說章回,自己問他章文昭,已是提點了。偏他一席話侃侃而來,述章文昭登進士、救賢相、拒賊逆、辭官爵、治學問諸事,說得倒是有頭有尾、中規中矩,並無甚可挑剔;可惜最後一問,顯是猶不能解自己用意。又記起謝楷先頭說他與章回如何親近要好,功課上得他多少相助,想到謝楷于章回,還只將他一般看待,終究不曾真正用下心;或許果然較書院中旁人親厚,然而亦只止于此——不免有些悵悵。看了謝楷,又嘆一口氣道︰「延陵章文昭——你那好友章回,難道不是祖籍常州的麼?」
一句話將謝楷猛然觸動,當時睜大眼,呆呆望了顧沖,半晌說不出話來,嘴唇抖了又抖,才抖出幾個字,道是︰「文昭公、延陵章氏……難道,竟便是他家?」想了一想,又忍不住說︰「可那章回在書院里,每說起他自家,都道家風向學,但父祖三代皆不曾以讀書晉身的。」
顧沖點頭嘆道︰「他這話,原沒有一點兒錯。昔日文昭公病重,明帝遣領相慰看,便是想用章氏子弟。章公卻答說,皇恩深重,然而自視才學不足以奉上,故才屢辭帝招;如今子佷輩雖皆讀書,但天資所限,未有一人能大成者。故而早已囑令子佷,潛心向學,勿以外物所擾;其下一脈,尤當恪守祖業,以治學為重,子弟三代不許出仕為官。文昭公臨終所願,明帝不忍不從,于是章氏子弟果然專心治學,雖入科場,不仕官宦——章回所言‘父祖三代不以讀書進身’所來由此。然而明帝當年也頒下恩旨,免了章氏子孫差役,再賜良田千頃,好助他治學之貲;又請其子榮公校定十三經,與傅驄、戴璇等主持集解刊印,三十年功成,教天下讀書人同沐其澤。昔日孔子稱‘素王’,而今他章氏一門便是身無功名,又有誰能不守禮尊敬?說句不太當的話,便是你書院山長程葉知,又是宰相閣老,又是文壇宗長,幾十年來門下的學生站住了小半個朝廷,到了章家的門楣底下,也得欠著身呢。」
謝楷愣在當地,半晌才長嘆道︰「原來如此!可恨我竟是生成了一副有眼無珠,同學同窗、連頭搭尾將四年,還不知這點深淺來去,竟是讓所有人當成了傻子!」
他這番話出,大有惱怒含意。但顧沖何等精明閱歷,自然听出里頭羞赧,不過用憤怒蓋住罷了。于是莞爾,向謝楷說道︰「旁人是否將你當作傻子我也不知,但章回這孩子我知道的,同他父親一樣,都是謙和寬厚的脾氣性格,必然是與你真心相交的。不然,今番也不會答允你同他一起家來。須知道近些日來,想要借著賀壽往他家門上拜的,可是疊成了疊、堆作了堆的。」
謝楷卻像是沒听見後頭的話,只管憮然道︰「我也看出他許多不對,與書院里頭蘇明、蔣騁、壽棟他們都不同。從不會奉承糊弄,也不會自持清高,不管什麼都守定了一個不搭理。這幾年來也只有他一個凡事肯不計較地幫我,也肯要緊了就拉下臉說我。我就再不濟,也知道旁人是不是真心。我想章懷英絕不會相戲相欺。只是,到底不能得他全信,更算不得真正的知己知心。」
顧沖見他耷拉著頭自言自語,身上一股子頹氣直透出來,不禁皺了眉頭,正色道︰「話豈是如此?這章回是得中的舉子,書院里頭雖都是求學的,身份到底就比其他人不一樣,就該矜持不招搖些。他又是文昭公的嫡裔。整個明陽書院傳的就是文昭公的學問,就當年他跟黃雁西,都是要考慮了身份,不好隨意拜師致使亂了高下輩分,而今書院里頭知道他的也多,更不知道有多少眼楮在看,又哪里肯輕易同人相交的?你說他不誠心,難道要他自己跳出來說自己的身份根基?再沒有這樣的行事道理。這原是他守禮的地方,難道你還有什麼不歡喜,甚至以為懣怨的?」
謝楷忙道︰「外甥哪里有什麼不歡喜?更無絲毫懣怨。只是乍聞听這些,心里頭有些沖撞,感覺一時轉不過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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