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猛地抬起頭,悠悠接口道︰「抱歉,向夫人,小楊夫人,這可不是咱們順手牽羊!想來賬本這麼私密的東西,誰家不是好好藏著?咱家做客的時候可有四處亂走?別說咱們不可能知道你們向家的賬本藏在哪兒,就算是無意中撿到了,難道你們家的下人都是死的,竟能容咱家把如此重要的東西帶出你們向府?」
坐在胡氏身邊的劉樹強猛地伸出手去按住虎子跳動的胳膊,只對著向夫人低聲道︰「夫人,昨兒晚上您也是親眼見著了,向老爺分明拿出一個賬本數落咱家進貨時欠下的債,莫非那個賬本不是真的,這個才是?那這又是啥道理?」
向夫人心中嘆了口氣,一臉不滿地瞪了小楊夫人兩眼,十分後悔讓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妹妹跟著來。但向老爺被自己那個胳膊肘朝外拐的兒子氣得大病一場,到此時還昏迷不醒,自己不得不出面來處理同劉家的關系,她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帶著小楊氏一起來,本也是為了給自己壯壯膽色,卻沒想到這個妹妹如此愚蠢不會說話!怪不得被夫家嫌棄,硬生生趕回了娘家!
劉娟兒摟著小包袱躲在院門內側的一個角落里,豎著耳朵朝小圓桌那邊偷听,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只等劉樹強開口說話,她才陡然想到︰那個偷了《百粥湯冊》和點心食譜的賊人到底是誰指使的,如若不是李家,那還能有誰呢?這看著仿佛也不會是向家,如若不然,向夫人怎麼還敢大搖大擺的過來?
思及此,劉娟兒打算按兵不動,先听一耳朵再說,反正看她們也沒心思吃點心,不如……她就手揭開小包袱,兀自取了個紅色的薯泥喜餅往嘴里塞。一邊大口嚼動一邊想,正好給我填填肚子,早上做的炸餛飩我可一個都沒吃!
小楊氏似乎被劉樹強問得一噎,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想將話帶過去,卻聞向夫人突然接口道︰「東家,是我家老爺不對,但也希望你理解,做生意的門道就是如此,除開表面功夫。這賬面上的功夫也是一遭。想來你們做買賣不久。這方向還不怎麼懂。買賣做大了,本來就理應備著兩本賬!一本是為賬目清晰,一本是為心中有數!我不問這賬本是怎麼到你們手里的,你們也別揪著不放。總歸……總歸老爺給你們看的那本帳也不假!」
虎子忍不住了,沉著臉接口道︰「向夫人,按說您是婦道人家,又是長輩,我本不該頂撞您!但我也不能眼看著爹娘吃虧!這事兒若不說清楚,咱們只好衙門里見了!我倒想讓余大人親自來判判,是不是做買賣的人就能將明面上的賬做得不同實際相符?!若是如此,那你們向家豈不是想交多少稅都由自己說了算?」
聞言,正偷听听得入神的劉娟兒嚼著糖芝麻喜餅點頭不迭。虎子這句話十分有力,正中面門!那新任縣太爺余大人一向兩袖清風,眼楮里揉不得砂子!這事兒若是鬧到衙門里去,向家肯定討不到好!
向夫人被虎子幾句話堵了回去,心里焦躁得不知如何使。卻見那個賬房管家開口道︰「東家,少東家,您二位且莫要急著攀扯我家夫人!這賬面之事本就是由我負責,賬本丟了,我本來是該提著腦袋去見老爺的,但老爺仁厚,只讓我將此事親自處理好便罷!您且听我道來,這、這、這……此處……」
那賬房先生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正同劉樹強頭對頭地計較賬目,虎子的聲音卻壓也壓不住,不時冒出幾句︰「先生,您這就不對了……」「先生,這里可不能這麼算!」「先生,您就給個實在話吧?!到底是想以那本帳為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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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低起伏的男聲在小院里彌漫開來,劉樹強和虎子同那賬房管家對了半天的長,劉樹強皺著眉頭指出不明之處,虎子面紅耳赤地以理據爭,等他們幾人好不容易核對清楚。劉娟兒蹲得腿都要麻了!
向家的賬房管家明顯沒有討到好,真要到衙門去打官司,他們向家也沒理。最終,向夫人也只得承認那黑賬才是正確的銀錢交易數額,劉樹強堪堪松了口氣,他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浸得透濕!
「但是,根據這張契紙,您家的進貨成本須得另算,這購回劉記澆頭面鋪七成份額的一百兩銀子,您打算何時還給向家?」那賬房先生似乎很不滿自己這個做了一輩子賬房的老油頭被劉樹強和虎子這兩個生手拿捏住,舉起一張契紙沉聲道「您不曾給我家老爺打欠條,但按市面上買賣的規矩來算,一百兩銀子也得每月三分的利息!」
「你說啥?三分的利息?!」劉樹強無聲地張大了嘴,卻見虎子搶聲道︰「啥利息不利息?既然沒有打欠條,何來的利息?可有字據為證?可有我爹按的手印?可有保人佐證?有沒有?統統沒有你們也好意思要利息?!」
「嘿你這個小子,這話怎麼說的?」小楊氏似乎憋不住了,抬著嗓子嚷了個高音,就跟唱戲的花旦似地「哦!合著我姐夫就該白白借給你們一百兩銀子呀?咱家的銀子又不是大風刮來了的!怎麼就不能算利息?!再說了,我就沒見過你們這麼不講情理的人!要說我姐夫一家人幫了你們這麼多忙,別說是算三分利息,就算是要五分利息,你們也得雙手奉上呀!」
胡氏似乎也忍不住了,皺著眉頭輕聲道︰「小楊夫人,您這話我可听不懂!莫非一開始就是我們求著你們向家幫忙的?!莫非是我們求著向少爺在咱家的澆頭面鋪子辦生日宴,莫非是我當家的求你們向家讓我年幼的女兒去那勞什子武食盛會參與比賽?可憐我小女險些就遭了惡人的毒手,卻成全了你們對野鮮買賣的大肆宣揚!小楊夫人,你們向家幫了咱家是不假,莫非咱家就是一直受著恩惠,而沒有拼命付出?!這是啥道理,我的娟兒可是差點沒了命呀!」
說著,胡氏忍不住哽咽出聲,向夫人一臉慚愧地垂下頭,拼命去扯小楊氏的衣袖。那小楊氏卻似乎不見悔意,依舊抬著下巴接口道︰「哎喲喲,感情我們向家的野鮮買賣還是靠著你們才發達的?!呵呵,這話當真可笑!胡氏,不瞞你說,我們家老爺當初也只是為了讓文軒這孩子放手一搏,看他能不能一力攬住這家族生意,這才由著他胡來,怎麼到你們嘴里就成了我姐夫的意思?!」
「如果不是,就讓向文軒來和你說話!?」虎子氣得心肝疼。忍不住一掌拍在桌面上。嚇得金絲銀線渾身一抖。小楊氏險些坐到地上去。她見身邊的向夫人不滿地對她搖搖頭,只好蹙著眉頭閉上了嘴。
胡氏雖然一時傷心,捂著嘴哭了兩聲,但心中卻比虎子清醒。她翻著眼皮飛快地瞅了那賬房管家一眼,只見他正要將手中的契紙塞進懷里,忙抬著手輕聲道︰「且慢,這位先生,我瞧著這契紙不對勁,您可否攤開來讓我當家的看看清楚?」
「怎……怎麼不對,我們老爺交代過,昨兒夜間已當面呈給東家瞧過了,還能有何不對?」那賬房先生眼中一閃。一只手有半截露在衣襟外,似乎十分不樂意將那契紙重新呈出來。
劉樹強听胡氏這麼一說,心里跟明鏡似的,難得霸氣地冷笑了兩聲,從懷里模出一張契紙攤在桌面上。指著紙面上的字跡低聲道︰「這才是當初向老爺和我簽的契,您懷里那張怕是假的吧?!莫非你們向家做買賣的路數格外不同,還能同時跟我家簽兩張契?」有了底氣,便是連劉樹強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嘲諷!
虎子見那賬房先生滿頭大汗地不接話,向夫人和小楊氏的臉上也同時白了三分,便知道他們確實搞了鬼!他實在氣得不行,便陡然起身走到那賬房管家身後,猛地一伸手將他的胳膊抽了起來!
「哎呀!莫非你又想打人?」隨著小楊氏的一聲尖叫,虎子將那張契紙猛地拍在桌面上,指著紙頁上的印鑒和字跡怒聲道︰「瞧瞧!瞧瞧看!我說昨兒怎麼看著不對,難怪……都是你們向府的印鑒和我爹按的手印,都是三方簽名,保長做保人!但唯一不同的是,我爹手里的契紙上有鐵捕頭作為旁證人的簽名!你們這張可沒有!如何?要不要去衙門里查檔?」
好!直擊要害!躲著偷看的劉娟兒嚼著半個紅菱餡的喜餅,歡樂地拍了拍小手,恨不得跳起來舞一段!然而,她的動作太大了點,小包袱里最後一個綠色的喜餅「撲打」一下落在地上,滾了半邊塵土。
「這……這……」那賬房先生急得滿頭大汗,當時簽契的時候他也在場,這拓印的法子還是他手把手教給向老爺的,明明昨兒老爺派人來劉家偷走了真的契紙,卻不知怎麼又回了劉家人手里!這下可說不清了!若是真的鬧到衙門去,向家又是討不得好!
向夫人對向文軒犯下的過錯自然是心知肚明,她一時心酸,堪堪甩開小楊氏的手,紅著眼對胡氏低聲道︰「妹妹,我想去方便方便,你可願意陪我?」
胡氏冷冷地瞥了金絲和銀線兩眼,知道向夫人這是有話想私下同她協商,便從善如流地點點頭。
于是,向夫人又回頭瞪了小楊氏一眼,暗示她不許跟著過來,而後悠悠起身跟在胡氏身後朝茅廁的方向走去。
卻不巧,劉娟兒正捧著那個沾了灰的綠色喜餅跑向小廚房,險些同向夫人撞做一堆,她猛地停下腳步,皺著小臉訕訕笑道︰「這……對不住,向夫人,我本來是去買點心去了,但我哥給的錢不夠,那些粗糙的東西又不好招待你們吃……這個喜餅是我哥親手做的,還算美味!但是……讓我不小心給打翻了……」
「無礙……」卻見向夫人兩眼迷蒙地從她手中接過那個喜餅,丟了魂似地跟在胡氏身後,一邊走,一邊悠悠咬了半口,混著泥沙就吃進了嘴里。
這……看著好像不太正常呀……劉娟兒被向夫人的表情嚇到了,不知她為何如此,難道是傷心過度,失心瘋了?至于嗎?咱家這里也沒多少錢給你們來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