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個聰慧的女兒,是姜氏婚後生活的一大慰藉,有這麼個小東西在身邊,听到她軟糯糯的聲音,姜氏便覺得,這以後的日子也沒這麼難熬了。哪怕丈夫不靠譜兒,好歹自己也算是有個依靠了。至如再生一個兒子這樣的事兒,她一時半會兒,是不肯去想了。
一轉眼,姜氏父親的周年忌便到了。姜氏是出嫁女,不須守三年孝,然這一日,卻是必得攜著夫、女回娘家的。此時姜氏便不免要慶幸,婆婆雖是偏心,面兒上的禮數還是周到的,硬是壓著顏肅之往姜家去了。
姜家與顏家一樣,都在京城。是個不大不小的世家,雖不如幾個一等的門第那般耀眼,卻也是世人羨慕的所在,尤其是在二十余年前那一場「丙寅之亂」之後,姜家的名望日隆。與之相反,顏家卻是在顏肅之他爹那一代才發家的,真真正正的土包子。還是土包子里,最讓人看不起的行伍出身。
就這麼兩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人家,偏偏就結了親,看著還是顏肅之這貨意見比較大。明明這世道,土包子家是爭著娶世家女的。當年「丙寅之亂」,事發在丙寅年,亂軍入城,一件頂要緊的事,便是搜羅這些世家女子,用以改良血統、充門面,可見其搶手。如今沒有兵亂了,世家女卻不能夠靠搶得來了。
到得姜家,姜氏自往後面,與母親、嫂子、姐妹們一處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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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們在前堂里,幾案已設。姜氏的姐姐嫁與太府寺卿蔣融的兒子蔣溪,這一對兒卻是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娶了世家女。今天這樣的日子,蔣溪自然也來了。一看顏肅之衣裳是穿對了,人卻沒個正形兒,臉上雖不說是嬉笑,卻也不那麼悲傷肅穆,忍不住便想借著玩笑話來敲打一下這妹夫。連襟之間說話,總比大小舅子挑理兒要好。岳父的周年忌,最好是一順到底,不要生出什麼故事來。
哪知蔣溪將將抬腳,便叫大舅子姜戎一把按住了,蔣溪一回頭,正看到姜戎苦笑著搖了搖頭。蔣溪只得回了個無奈的笑影兒,心說,這叫什麼事兒呢?不由更鄙視地看了顏肅之一眼。哪怕你爹算是救過岳父家的命,你一土包子能娶這樣的好媳婦兒也是兩不相欠了,你這擺臉子給誰看呢?
當年的「丙寅之亂」,也是前朝到了末帝時氣數盡了,引得天下逐鹿,不幸叫一班兵痞先入了京,一向養尊處優的世家頗吃了些苦頭。姜家亦然。旁人家里,也有武裝起家丁來抵抗成功的,也有先期出逃的,然而更多是許多人家由于優雅慣了,武備下降——誰個住在京城里,會時刻想著有人破門而入呢——被叛軍勒令交出子女的。
姜家雖然不是當時一等的門第,卻也頗為自傲,很有一點節操。亂兵登門之日,姜戎的叔叔帶著家丁在正門口兒攔著,沒攔住,還被打傷了,不幾日便不治而亡。亂兵正門,正堂之上便高懸著三個年輕女子——皆是姜戎之姑母。叛軍當時也傻了眼兒了,迷迷瞪瞪去向上峰請命。一來一往,待上頭發令,沒女兒便要他家拿媳婦兒抵數,家里的女眷都要上吊時,救兵來了。
領兵的便是顏肅之的父親,顏肅之的父親隨著今上的父親混,次後跟著今上混。待先帝登基,便做到了右將軍。今上即位,他又做到了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開國縣公。
就算這樣,依舊是大家瞧不上眼的沒家教的土包子一只。然而憑著這救援之恩,顏肅之的母親楚氏夫人為兒子朝姜家提親的時候,姜家也不得不答應。只是蔣溪十分不解,就算是有恩情在,將個庶出之女嫁與顏肅之也是綽綽有余了,為何將岳母所出的三娘嫁與了?
蔣溪數次與妻子抱怨︰「真是奇也怪哉!縱使顏家子少有好學之名,如今又將蔭職讓與其弟,也不至于……」蔣妻姜氏卻是死咬著牙,一個字也不肯透露,反而皺著眉道︰「我也覺得奇怪呢。」
夫妻兩個都作不明之狀,蔣溪是真不知道,只好自己猜,大姜氏卻是相當明白的。攔著蔣溪的姜戎,也是相當明白的。蔣溪自己,卻也知道一點情報,自己胡亂猜著。比如,開始听著不是姐妹里行三的這個,而行二的那個說給的顏肅之,臨了卻改了這一位。♀然而岳父家的事情,他也不好打听得太多,只暗下嘀咕罷了。
姜戎滿肚子的苦水倒不出來,雖然「丙寅之亂」為姜家帶來了足夠的聲望,可作為姜家的男人,還沒有軟到只知道拿女人的「貞潔」說事的男人,他的祖父在死了三個女兒之後,是自覺無顏見人的。便將長孫的名字,便由姜容改為姜戎,偏偏叫他習個武,不去搏什麼清名。姜戎借著名聲的東風,做到了校尉,又出了妹妹的事情,爹又死了,只得丁憂在家。
雖是走了武官的路子,他卻是個細致人,想得也多,並不一味的埋怨旁人,也有點覺得是自家刺激了顏肅之,將好好一個名聲極好的上進青年,給弄成眼下這副紈褲樣子!天地良心,他們家可沒有過于挑剔的意思,否則,也不至于拿個嫡出的來頂了庶出的坑了。
姜家肯將女兒嫁與土包子的顏家,固有救命之恩,也是看在顏氏兄弟上進、名聲極好的份兒上。嫁個庶女,正如蔣溪所想,也不算委屈了顏家的——沒這份情,顏家想與姜家攀親,那是妄想,姜家女兒是寧願爛在家里,也不會隨便就這麼嫁個暴發戶的。
事情就出在姜戎的庶妹身上了。
姜戎的爹也許是叫那一場變亂嚇著的,原本便不十分出挑的人,越發沉寂,顏家登門提親,他一尋思,便也答應了。點的是庶出的次女。這女兒也是養在嫡母跟前的,事後姜家人都說,光養在嫡母跟前還不能覺得是一勞永逸了的,這庶出的有時候還真是血統心性有問題。哪怕所有庶出的孩子,只要家族承認了的,都算在正室名下,只管正室叫娘,生母頂天了被叫一聲「阿姨」1。
這個結論未免有失偏頗,然而姜家人卻是從上到下都信了的。蓋因這位二娘生性好強,听說是嫁與個「寒門」便不樂意,待听得說是顏肅之自請將剛剛拿到手的實缺的任命讓給了三弟顏平之,益發不喜。將要登車發嫁前一天,她忽然就得了急癥。喜宴都擺了出來了,她這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這會兒病了,姜家原本也是有心結這門親事的,實做不出拿個病人抬到人家家里的事情,這不是結仇麼?
不得不拿嫡出的三娘頂缸代嫁,姜家第三女,便是顏神佑的親娘。
顏神佑她二姨病了幾日,等三妹妹回門之後,她又好了,能吃能睡,還能哼唧兩聲,表示自己體弱。姜戎是個仔細的人,姜戎的母親便出自蔣家,也不是個無能的主母,便覺出這里面不對來了。尤其是蔣氏,到將近四十歲上,才生出這麼個小女兒來,轉眼叫庶女給坑了。這二娘,不是有意的,那也是有意的!
姜戎更實干,他本就是個細致人,更兼這妹妹病得日子委實太巧,且知道先前有人辦過這樣的事兒。喚了大夫來,仔細問了病癥,又拿了二娘身旁服侍之人,曉得她竟然連著數日睡覺「蹬了被子」,又將室內降溫的冰塊拿來一氣吞食。便知內里有鬼,登時氣了個倒仰!他原想著,只是胡亂疑上一疑,若是冤枉了二妹,便與她賠罪,哪知猜測的竟是真的!
這事兒,若是顏肅之與姜氏過得好了呢,也能勉強熄了姜戎的怒火,問題是顏肅之他不開心。哪怕拿了個正品代替盜版,他也不開心。姜戎十分理解,換了誰,將要過門兒了媳婦兒叫換了,還說原來的「病了」,那心里也不會舒坦。尤其顏肅之正在這氣性大的年紀,一點子小事兒,旁人不覺得,他自己便當成了大事。何況娶妻並不是一件小事。
當然,姜戎也覺得顏肅之過于小氣,不是賠了你一個更好的了嗎?
可說穿了,還是姜家不對。是以姜家固然是要為女兒出頭,卻少有直接找上顏肅之的,姜戎也只好拿著擠兌他妹子的趙氏出個氣兒。便是今日,顏肅之頗有不敬亡人之嫌,姜戎也忍了。只恐不知道何處刺激了顏肅之,讓他叫嚷起來,說什麼代嫁之事,那姜家的顏面也就別要了。
想到這里,姜戎肚里又把他那平素評價不低,也是疼了十幾年的庶妹罵了個底兒朝天!
眼下妹妹這情況,他突然就明白了當年祖父的心情,連妹妹都保不住,只能看著干著急。真是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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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堆里,也在罵著那個「不識大體」的姑娘。
還是姜氏,看著滿堂的親眷,也不好說與丈夫過得不好,只拿著女兒逗趣兒,叫顏神佑來回來地叫人。顏神佑覺著,這外祖家的女眷們相處,竟比自己家女眷們情真意切。
她祖母跟前,也就姑媽比較隨性,其他的人無不是繃著。姜家這里,母女婆媳卻是其樂融融的。她舅母範氏看起來比伯母還要大幾歲約模著有近三十歲的樣子,外祖母看起來也比祖母年老一些兒。又有大姨母、二舅母、三舅母等都在,一齊圍著她,只說她的好話。
姜氏卻將眼楮一掃,答完了母親蔣氏︰「過得如何?」的問題之後,反問︰「怎地不見二姊?阿爹周年,她不好不出來的。」
蔣氏一聲冷笑,範氏代答道︰「二娘一向體弱,將養著呢。且出不來呢。」
二舅母尤氏更是直白,偏要溫柔地嘆氣︰「自個兒成親都病得不能出門子,要你代嫁,親生父親的葬禮啊、周年啊,不出來,想也沒人說了。我真是為她發愁呢,這年紀輕輕的,就三災六病的,可怎麼好呢?」
三舅母周氏也幽幽地道︰「也罷,家里也不缺這口吃的,養她到死也養得起。」
顏神佑打了個小噴嚏!蔣氏連忙看了過來︰「哎喲,我的囡囡,這是怎麼了?涼著了嗎?死鬼都死了一年了,還帶著涼氣兒嚇人吶?!老東西!」
她是有理由埋怨的,要不是丈夫生了這麼個庶女,何至于坑了她閨女呢?尤氏連忙捂住了嘴巴,蔣氏抱著外孫女兒安撫道︰「不干你事,不怪你,都是老東西鬧的!」
顏神佑那素未謀面的外公,一日之內躺了無數次槍,皆因老妻的怨懟。也是他性子偏軟,不得不拿了三女頂了次女的缸兒之後,想趕緊將次女嫁了,否則妹妹嫁了姐姐還在家里,听起來也不好听。姜氏女自有了貞烈之名,便是不愁嫁的,病弱又怎麼了?名聲好就行!
蔣氏與姜戎,一個發妻、一個承嗣之子是都不答應,必要將這「病弱」的女孩兒留家里養著,不令出去禍害別人家。姜父從來綿軟,老婆兒子跟著翻白眼,次女又嬌滴滴地哭泣請罪,弄得他左右為難。後听說三女在夫家與丈夫過得不好,丈夫頗有微詞,他又為閨女擔心。不出幾月,竟活活把自己愁死了!
他這一死,家業自然是嫡長子姜戎擎了去,二娘便一直「病弱」著了。
反正,姜家養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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