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與許家玉一前一後抬了空水桶去井台抬水。♀姑嫂兩個一邊留意著腳下一邊親親熱熱地說著閑話。
「大嫂,你是沒見著剛才娘一松口,二哥竟像個亂竄的兔子似的急煎煎地便進城了。」
「元寶還小,終究還是離不開娘啊。」
「不過二嫂怕是沒那麼容易肯回來,按照以往的舊例,總是要拿喬一陣。再說還挨了二哥一巴掌,這火氣不是兩日就能消下去的。」
「嗯!」莊善若留意著村東這一帶,房子大多建得低矮,圍牆也是大多由亂石混了泥漿壘成的,映襯著暗沉的天色,整一片都是灰撲撲的。
「娘還放出話來,讓二嫂低頭認錯——二嫂那樣的性子,哪里肯在娘面前低頭?」許家玉思忖道,「只是可憐了元寶,眼巴巴地盼著他娘回來,竟玩也不去玩了。」
「不怕,我見叔叔是個機靈的,嘴上抹點蜜,兩頭說說好話,你二嫂總能回來。再說了,當娘的哪有不心疼孩子的?」
許家玉倒撲哧笑出了聲,道︰「大嫂說的是,我二哥別的不行,討女人喜歡怕是最在行的。」
「哪里單單是你二哥,你兩個哥哥在這項上都拿手。」莊善若話一說出口便自覺失言。
許家玉忍住了笑,岔開了話題,道︰「剛搬過來那日二嫂還打听了下,村東用水不大方便,周圍也就一口甜水井,還離我們家有好一段路。」
「等安定下來了,想想辦法在後院打口井就是了。」莊善若並沒在意,道,「即便那水不好,洗洗涮涮也夠使了,用不著每日都來打水了。」
「嗯。」
姑嫂兩個說著話便到了井台邊,倒是嚇了一跳。這井台旁邊用青石板鋪出了整一片的空地,圍了幾個婆子媳婦邊汲水邊洗衣裳。那些婦人都穿得粗陋,說話都是粗聲大氣的。
許家玉畢竟還是未出閣的閨女。最怵這些婆婆媽媽,倒一時遲疑了腳步。
莊善若想的卻是既然搬到了村東,與這些婦人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才好。想到這兒,她便低聲對許家玉道︰「小妹,不怕,她們洗她們的衣裳,我們抬我們的水就是了。」
許家玉這才鼓起了勇氣低了頭跟在莊善若身後,在那些婆子媳婦探究目光的包圍下走到了井台邊。
這口井怕是有些年頭了。用厚厚的青石壘成八角形。青石上也長滿了青苔。探了頭往井下望去。只見里面幽深一潭,不知道有多少深。
莊善若搖起轆轤,將吊在粗大繩索一端的水桶丟到了井里,只听見「撲通」的一聲。水桶慢慢地沒了下去,另一端吊在轆轤上的繩索便也嘩啦啦地松了下來。
「看啥看,趕緊洗你的衣裳!」有人高聲喝道,「沒見過人打水啊?」
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莊善若回頭,只見井台的西邊角有兩個小女孩蹲在青石板地上洗衣裳,一個不過十歲,一個最多七八歲,都面黃肌瘦的,一看便是營養不良的樣子。
這兩個女孩旁邊站了一個面色黝黑的婦人。雙手插了腰,挺了肚子,對那個大點的女孩道︰「大妮,你使點勁,連衣裳都洗不干淨。當心你爹捶你!」
大妮趕緊用棒槌使勁地捶了青石板上的一團黑漆漆的衣物,從衣物里慢慢地流出髒污的水來。
「二妮,你也別光看著,把那衣裳投干淨了。」那婦人又指揮小的女孩道,「要不是我蹲不下去,這點子衣服我早就洗了,看你們洗倒比我自己洗還費勁!」
旁邊有個四五十歲的長了一口齙牙的婆子笑道︰「張山家的,你家兩個妞兒是個頂個的能干。」
張山家的撇撇嘴,道︰「能干有啥用,我家三個丫頭片子都是賠錢貨,三個丫頭也抵不上一個小子。」
齙牙婆子將手里洗干淨了的衣裳投到木桶里,那眼楮溜了張山家的肚子一眼,道︰「你家那口子倒是能干,兩年懷一胎——這胎總得是個小子了吧?」
「誰知道呢?」張山家的用手模了模自己的肚皮,道,「我家那口子說了,若還是個丫頭,生下來就去浸了便桶,沒的糟踐糧食。」
齙牙婆子「嘖嘖」了兩聲,搖了搖頭。
大妮二妮也不敢說話,只低了頭拼命地洗著衣裳。兩雙小小的手兒浸在冰涼的井水中,都凍得通紅。大妮的指節上還累累地生了凍瘡,都腫得伸不直手了。饒是這樣,她依舊握緊了比她大腿都還要粗點的棒槌使勁地捶著衣服。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莊善若收回了眼光,低頭去搖那個轆轤。她認出來了,這個齙牙婆子口中張山家的便是那日踫到的張嫂子。
這個轆轤年代用得久了,用粗木棍做的把手被人磨得又光又滑。莊善若第一次使,用得不甚順手。剛將水桶搖上來一半,沒想到手上一滑,轆轤月兌了手,那把手飛速地打著轉兒,盛滿了水的水桶又倏地掉下去了。
莊善若一急,正要抓住那把手,可哪有那麼容易。
一只粗黑的手穩穩地抓住了把手,道︰「呦,這把手可也得換換了,用得跟個涂了桐油似的滑不丟手的。」
這幫著抓住了把手的正是張山家的。莊善若趕緊道了謝,與許家玉兩人合力將那水桶搖上來,將滿滿一桶水傾在自己帶來的水桶里,這才算好。
張山家的插了腰冷眼看著莊善若姑嫂兩個弄得吃力,突然道︰「這不是那日伍彪兄弟帶來的小媳婦嗎?」
周圍幾個說著閑話洗著衣裳的婆子媳婦豎起了耳朵靜了下來,村東頭原本有幾戶人家她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突然來了兩個生面孔正稀奇呢,冷不防張山家的來這麼一句,里面不知道有什麼花頭?
莊善若心里咯 一下,忙道︰「剛才多虧張嫂子了。」
「哪里?」張山家的盯了莊善若的面孔,道,「這細皮女敕肉的哪里干得了這些粗活,你男.人倒也舍得?」
井台邊只听得大妮二妮兩姐妹悶了頭捶棒槌洗衣裳的聲音。
許家玉微微紅了臉皮,扯了莊善若臉皮,悄聲道︰「嫂子,趕緊走吧!」
張山家的卻是不依不饒,又道︰「你們是哪家的媳婦姑娘,看得倒是面生得很。」
莊善若知道一時走不了,便也大大方方地道︰「張嫂子,我們家是剛剛搬過來,就是旁邊有棵大樟樹的那家。」
齙牙婆子自語道︰「呦,那座宅子可是空了好久了。」
「可不是,搬過來沒幾日,正忙著拾掇呢。」莊善若在榆樹莊的時候也見過些八卦的婆子媳婦,自家日子過得寡淡,每日里只顧嚼了舌根,扯些別人家的閑事當做調料。
張山家的若有所思地道︰「昨兒伍彪兄弟給我家送了只野山雞,我多嘴白問了一句,他說你是伍大娘那邊的遠房親戚——我倒是從來沒听說過。」
莊善若強笑了笑,道︰「那是隔了好幾層了,按了輩分也該是叫聲姨的。」莊善若心里叫苦,這個張山家的是個碎嘴子,伍彪定是被問得不耐煩了,又不好說實情,只得是順嘴搪塞過去。
「是嗎?」張山家的分明是有些不相信,又沖了許家玉道,「嘖嘖,恁標致的大姑娘,這臉蛋,這身段,可有說了婆家?」
許家玉哪里見過這架勢,忙躲到莊善若身後。
齙牙婆子道︰「張山家的,你也該留心你家大妮,哪有逮著便給人說媒拉縴的?」
張山家的突然握了嘴笑了一陣,道︰「伍大娘還托我給伍彪兄弟說個媳婦,這眼前可不就有一個,還沾親帶故的,這好事到哪里找去?」
許家玉又羞又惱,臉紅得跟噴了血似的。
莊善若看在眼里,趕緊地將扁擔穿進了水桶的環里,道︰「家里還有事,先走了,改日再陪嫂子婆婆嘮嘮。」
姑嫂兩個一前一後擔了水桶,搖搖擺擺地離開了井台。
剛離開兩三步,便听到後面開始閑話了,也並未特意壓低聲音。
「這是哪家的姑娘媳婦,水靈著呢?」
「看那樣子,仿佛是原先村中許家的。」
「許家,可是那在縣城里開鋪子的許家?劉嬸,你可別是看錯了?」
「錯不了,他家的大媳婦我原先還見過兩面,就是那副俏模樣。」
有人突然神神秘秘地道︰「听說,許家那大兒子這兒……有些毛病。嘖嘖,可惜了他媳婦花一般的模樣。」
「可惜啥,許家有錢,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
「听說許家轉眼敗了,可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人啊,還是得本分點才好。」
「不能吧?」
「咋不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沒見他們許家都搬到村東來了嗎?要我說這媳婦長相標致做事老道,也指不定能不能守得住呢?」
「呦,張嬸,瞧你這話說的,你道個個都像你,一日不踫漢子就躁得慌!」
「敢編排我,看我不撕碎你這張嘴!」
……
這話落到莊善若耳里,不過是引得她苦笑了一陣。許家玉卻是在前面低了頭拼命地走著。路面不平,兩人又走得急,這好不容易打上來的一桶水竟灑了一小半,更將兩人的裙角濺濕了。
許家玉走了一氣,直到听不見那些閑言碎語了,才慢下腳步,轉過臉來,卻是眼眶紅紅的,顫聲道︰「大嫂,我再也不去那打水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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