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玉趕緊將那盤素餃子拉到自己面前,道︰「往日吃慣了肉餡的,這素餡的倒也新鮮,大嫂也讓些與我吃吃吧。♀」
莊善若看了許家玉一眼,沒有說話,這許家上下也就小妹是個明白人。
許陳氏有點吃不下飯了,原先美味的餃子在嘴里也形同嚼蠟。她看著大郎、二郎還有元寶狼吞虎咽地吃著正香,大郎媳婦不動聲色卻隱隱像是有委屈的樣子,忍不住道︰「要是擱到往年,也不過是年三十晚上略略吃幾個餃子應應景罷了。元寶,你少吃點,看那肚子滾圓了。要說這餃子也實在算不上什麼好東西,這剁餡的肉擱了這許多天也不知道有沒有放壞了……」
許家寶渾然不覺,一口吞下一個餃子,嘴里含糊地道︰「娘,大嫂這手藝,哪里就能擱壞了。」
元寶也是嘻嘻笑著︰「好吃好吃!」
許陳氏不由得有些惱羞成怒,這姓許的一家子竟被幾個破餃子收買了!她橫了莊善若一眼,只見她姿態文雅地咀嚼著,臉上掛了層淡淡的笑,落在許陳氏的眼中不啻像是挑釁。
許陳氏冷哼了一聲,氣急敗壞地將那盤沒剩多少的素餃子奪到元寶的面前,道︰「元寶,趕緊吃幾個素餃子,若是肉餡的吃壞了肚子,這大過年的可不好去找大夫了!」
這話說的!
莊善若拿了筷子的手僵住了,她總算是明白了什麼是「不識好歹」,說的就是許陳氏這樣的人。本來三胖嫂送來的幾斤肉,做了香腸,做了腌肉,新鮮的剩下的就不多。她心疼元寶小小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另外包了一盤素餃子,將肉省下來給元寶吃。
她既沒有特意地表現出偉大,也沒故意藏了掩了。自然而然的就像是幼時母親將好吃的留與自己吃一樣。
許家玉急得微微紅了臉,道︰「娘,看你這話說的。♀大嫂倒真是好心辦壞事了。」
許家寶也道︰「娘,大嫂是將好的省給我們。」
許陳氏略略提高了嗓門,道︰「我說什麼了,我說什麼了?」
莊善若依舊低了頭不語。
許陳氏摔了筷子,帶了哭腔道︰「不過是一盤兩盤的餃子,一個兩個的哪里就饞成那樣了?好好好,敢情這合家上下就我是做慣了惡婆婆的!」
「娘,這又是哪里來的話?」許家玉道。
莊善若抬了眼看了看許陳氏。雖然嫁過來不過小半年。但這個名義上的婆婆的脾性她也模得差不離了。
許陳氏這個人本不壞。就是好個面子,若是人前人後給足了她臉面,那也是好說話的。最近加上許掌櫃離世了,家境一落千丈。許陳氏又添了一樁心病——她只道全家她才是頂頂委屈的那個,本可以頤養天年,卻被兒女連累到如此落魄的境地。只有全家人敬著她,哄著她,讓著她,許陳氏的心里才會好過一些。
「唉,罷了罷了,既然我這個糟老婆子礙眼,倒不如早早地跟你們爹去得了。」許陳氏用袖口沾沾眼楮。倒有幾分假戲真做的意思。
唬得她的幾個兒女忙不迭地圍上去勸,連元寶也抱了許陳氏的腿一聲一聲女乃的叫個不停。
莊善若卻沒有動,低了頭,重新操起了筷子,夾了一個胖胖的肉餡餃子。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的確是比素餡的要香上許多,有嚼頭許多。
往年在榆樹莊過年的時候,王大姑總愛弄些花樣,包上各色餡兒的餃子,有雞蛋韭菜餡的,大白菜肉餡的,酸菜豬肉餡的。莊善若卻偏偏最愛吃純肉餡的——王大姑做的純肉餡的餃子肥瘦剛好,不柴不油,吃上一個好吃得能將舌頭吞下去。
莊善若嘴邊飛快地閃過一絲笑,自己做的終究還是比王大姑做的少了一絲滋味,這滋味大概就是對家人的關愛吧。
她慢慢地將剩下的十來個肉餡餃子吃了,這才有了吃飽喝足之後的滿足感。
何必呢?
人敬我一尺,我還他一丈;若是咄咄逼人,得寸進尺,她自然也無須忍辱負重,處處忍讓。
她莊善若從來也不愛掙什麼賢良淑德的虛名!
收拾罷碗筷,莊善若揉著自己紅腫的雙手,坐在廚房的小杌子上。灶台上油燈如豆,濃重的陰影沉沉地壓在人的身上。
莊善若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指節上的凍瘡,耳邊听著遠遠傳來的鞭炮聲。這鞭炮聲本來喜慶,不過隔了濃濃的夜色傳過來,也添了幾分的寂寥與落寞。
呆在許家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莊善若腦中盤旋著無數個主意,可是這些主意卻是像春天的柳絮般輕飄忽閃,一個也沒能抓住。
「大嫂,我猜你就在這兒。」許家玉的聲音。
莊善若窩在黑暗中沒有動,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
許家玉靈巧的身影閃到灶台邊,拔下頭上的一根簪子,挑了挑油燈的燈芯。油燈倏地亮了一下,爆了個燈花,又將半明半昧的影子透到了莊善若的臉上,讓人看不真切。
許家玉也揀了張小杌子默默地坐到莊善若身邊。
「她,好些了嗎?」良久,莊善若問道,實在不想違心地再稱許陳氏一聲娘了。
「好些了。」許家玉側臉看著莊善若,卻只看到長長的睫毛,又道,「大哥二哥正陪著娘在那里說話呢。」
「唔!」
許家玉沉默了一陣,忍不住道︰「大嫂,我知道你委屈了。」
「不委屈,不過是盤餃子罷了。」莊善若淡淡的,聲音里听不出喜怒。
「不,我是說你嫁到我們家委屈了!」
莊善若聞言猛地一抬頭,油燈給許家玉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黃,她的下巴更是瘦削得讓人可憐了。
「我大哥這般模樣。」許家玉低聲道,「我娘又是那樣的性子——她本不壞,只不過這一輩子順遂慣了,難免挑眼些。」
「是嗎?」莊善若不置可否。
「二嫂那樣的潑辣的性子和她明里暗里斗了幾年,也沒個勝負,更別說大嫂那樣的好性子了。」
「斗?我斗什麼?斗嬴了又何有用?」
「是。」許家玉低了低頭,忽然秀麗的雙眸熠熠生輝。「大嫂,我知道,你想走!」
「走?」莊善若心中一驚,沒想到這個看似文文弱弱的許家玉竟能看出她的心思,她忙掩飾住臉上的波瀾,淡然道,「我又能去哪里?」是啊,她又能去哪里?她一次又一次的心軟早就將後路葬送了,每條路具是艱難險阻,荊棘遍地。
許家玉一把握住了莊善若的手。雙眸竟像是要燃燒起來︰「大嫂。你又哪里不能去?憑了你的本事。去哪里不能活命?」
莊善若不語,全身的血液卻漸漸地沸騰了起來。
「不過,孤身女子在外謀生總是要艱難些。」
莊善若的心思轉了幾轉。
「大嫂,你我投契。我自然是不忍心見你困在我們家。」許家玉的聲音又是一黯,「我這輩子也不作他想,等替我爹守了三年的孝,我就守著我娘陪她終老。」
莊善若看著許家玉,見她眼中似乎有淚光閃閃,心下不由憫然。許家玉這話說得不差,等過了年,她就十六了,再守孝三年。就十*歲了——這個年齡大多早就是兒女成群了。若是許家三年後還是沒有什麼起色,那許家玉真的是嫁不出去了,得當一輩子的老姑娘了。
不過話說回來,與其嫁個不如意的,倒還不如冰清玉潔地過一輩子得了。婚姻不如意的大有人在。像她,像連雙秀,還有其他許多女人。如劉春嬌劉昌一般的甜蜜夫妻,世上雖有,也是難得。
莊善若反握住許家玉的手給她一點安慰。
許家玉又笑道︰「不過,我實在是舍不得大嫂。」
莊善若默然不語,許家玉的意思她很明白。出于許家玉個人考慮,她是贊成自己離開許家;可是站在許家人的立場上,她卻又只能盡力將自己留下。莊善若實在是不能答應她什麼,雖然在許家許家玉給了她難得的溫暖。
「到底我也是有私心,竟一心一意地盼著大嫂能夠在我們家留下來。」許家玉幽幽地道,「說起來也不怕大嫂笑話,前兩月我爹病著的時候,我偷偷地去了大慈寺上香祈福,虔心給我爹求了一只簽,竟是下下簽——這怕也是命中注定的了吧。」
「盡人事,知天命罷了。」莊善若並不相信命運之說。
「我又自作主張替大哥大嫂求了一支簽,竟然是一支上上簽!」
莊善若搖頭︰「這些哪里做得了準?」
油燈突然一閃,暗了下去。許家玉趕忙起身,又取了頭上的簪子挑了挑燈芯,燈火給她略顯蒼白的小臉涂上了一抹的暖色。
許家玉卻道︰「我還特意取了簽請廟里的高僧來解,他說了一通我听不大明白,不過那簽文隔了這許久,我卻還記得明明白白。」
「哦?」
許家玉清了清喉嚨,正色道︰「九龍吐水沐金身,蓮花座下結姻親,鳳凰豈是凡間種,乘時一路上青天!」
「什麼龍啊鳳啊的?」
「我一听龍鳳便歡喜了,可不是支好簽?」許家玉展了笑顏道,「只盼著大哥能夠早日痊愈,能夠重振門庭,也不枉大嫂受了這許多委屈。」
莊善若很不以為然,這命運之事哪里能由一支簽文說得準的?她心里另作打算,卻是不由得念叨著「鳳凰豈是凡間種,乘時一路上青天」。
只可惜,她的屬相是豬,和這鳳凰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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