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唬了一跳︰「什麼毒?」
「這一瓶子是曼陀羅花調的麻沸散,《扁鵲心書》里頭說,難忍艾火炙痛時候,服此即昏不知痛,亦不傷人。」林沫道,「是藥三分毒,何況曼陀羅花整株有毒?華佗之子沸兒就是誤服了此花沒的。只是奇了怪了,我用罌粟花提的續命膏,用羊躑躅煮的麻沸散,怎的就成了曼陀羅花了。」
水溶皺眉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是說有人換了你的藥不成?」他心里一想,剛剛進帳篷的時候,衛駙馬和衛如竹兩個人確實有些不對頭,還找了人鬼鬼祟祟地守在外頭。又一想,林沫這東西就大大咧咧地擺在枕頭下面,門口守衛交班的機會那麼多,誰都有可能進去,何況一瓶麻沸散換了另外一瓶,也算不得什麼。比起那個,倒還是另外一點更叫他在意︰「你吃福壽膏?不要命了?多少人就是葬送在那里頭的,你家是有金山銀山,禁得起你吃?」
林沫像看傻子一樣地看了他一眼︰「吃罌粟就是福壽膏了?」他又仔細嗅過了幾個瓶子,撿起一個來,想要月兌了中衣上藥。
「既然是被人換過的,不怕其他也有毒?」水溶問。
林沫懶得回他。他原先傷重,有人借此機會害他,回頭一股腦地推托到老虎身上去,這倒也罷了。只是既然皇上都來探過他了,那人人皆知他已沒了危險,這時候下毒,能瞞得過誰去?何況他這些藥就是放在枕頭下面的,除了他也沒幾個人知道,太醫那兒好藥多得是,他若不是疼得厲害了,也不至于去取,所以多半就是起了些心思,用那些容易上癮了欲罷不能的麻藥替了他原來的藥罷。
只是也忒小瞧了他,做大事的人,便是一貫細皮女敕肉的,要挨下去疼痛,也不是多難。
林沫解開了中衣,他的右肩膀摔下來的時候在地上蹭破了皮,沒有傷筋動骨,但是一整塊地皮被蹭破了,火辣辣地疼,傷口又細密,回來的時候還被鹽水清理過,只怕要留疤,他取了一罐子祛疤的藥膏,挖了一指頭,便要去上藥。
「我來吧。」水溶有些看不下去。林沫這人,連根頭發絲都長得相當精雕細琢,脖頸到肩膀鎖骨那塊兒尤其漂亮,雪白如玉,透著淡青色的血管,頗是叫人不知道該把眼楮往哪兒放。于是那大片的血色就格外地礙眼,若是真留了疤,單是水溶就要扼腕嘆息——也不想想留疤不留疤的,他也不大有機會能看到。
「你不怕別人說你是我的長隨?」林沫挖苦道,卻也沒真攔著,由著他把瓶子給拿了過去。
水溶被他的舌頭氣得沒法,心里嘟噥著一會兒一定要用點力氣叫他好好疼上一疼,省的嘴里含著砒霜似的,自己不痛快也不肯讓別人痛快。只是真挖了藥上手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地放柔了又放柔,見林沫眉頭緊鎖,不覺緊張道︰「還疼?」
「沒事。」比起又疼又癢的腿,離動脈只差一絲一毫的脖子上的血窟窿來,這點破皮其實也說不上什麼,只是林沫現在需要點疼痛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尤其是他的腿,現在絕對不能動彈,卻又忍不住想去撓,還是疼一會兒比較得好。
「今天晚上,是——」林沫想了想,終究不放心,比了一個「十五」的手勢。
水溶嚇得捂住了他的手,斜眼看了兩圈,才悄悄地湊近他的耳朵嘀咕道︰「別瞎想,是不是還不一定呢,我看到了羽林軍統帥魏寶峰,他忽然來,總有幾分道理。我看皇上如今還有心思來看你,必是有所打算的。」
他湊得太近,鼻息打在林沫耳根上,叫他打了個顫,忽的就笑了起來。
水溶也起了玩心︰「你笑什麼?靖遠侯也是成了家的人,軟香溫玉在懷的時候沒同你好好地聊聊?」
林沫偏過頭去,笑意不減,盯著水溶的眸子一路望到底,隔了好久才緩聲道︰「哪里比得上北靜王。」
他這話不知道有幾個意思,水溶腦子里卻「轟」了一聲。
面前這個人,脾氣古怪,得理不饒人,動不動就使性子,腦子里缺根筋一心眼地要往死路上沖,不止如此還要拉他下水,叫他焦頭爛額了許久。但是是真心的朋友,他娶妻時鼎力相助,口風頗緊,雖然老說要拿他不能同女子•••的事威脅他,但到現在也沒見他跟誰說過。尤其是昨日舍身救他,到現在也還沒拿救命之恩來說他些什麼。
他有些沾沾自喜地想︰其實他對于林沫來說,還是有些不同的吧?
林家大爺自幼見慣了生老病死,醫者仁心,但更多的卻是無奈與無力,所以後來就把那些身外事務都看淡了,連他自己的生死都沒怎麼放在心上。雖然他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怕死惜命,但哪個真正膽小怕事的人敢像他似的專挑硬磚頭去撞?
可是這麼個冷情冷性的人,會為了他的命跳下馬去,直面猛虎。
水溶想了半天,莫名其妙的就覺得熱了起來。
何況林沫還有這麼好的皮相。
可是燥熱的源頭也不過是盯著他看了兩眼,便又自顧自地躺了下去,衣服也沒有好好拉,仗著帳篷里火盆燒得好,不過把被子掖了掖,一大片的皮肉便露在了外面,可惜得是傷痕累累,看著不如平時賞心悅目,反倒是有些猙獰,水溶素來是個的,雖然因著幼時之事對水浮心有所屬,但擋不住好友著實風景如畫,可親可愛。
他有些難過地吞了口唾沫。不覺跟上了林沫,湊近了問︰「你在躲什麼嗎?」
林沫好笑地看著他,忽的就伸出手來,探向了他的肚月復,水溶一驚,卻發覺林沫的手沒閑著,還在往下,嚇得跳了起來︰「你在做什麼?」
林沫沒答話,只是閑閑地縮回了手,把被子拉到了脖頸處,看向水溶的眼神越發地輕蔑,活像一個飽經人事的男人嘲笑幼稚可笑的小男孩一樣。水溶的臉騰地一聲紅了,他氣的氣都喘不勻︰「這便是克己守禮的靖遠侯的家教?」
林沫無所謂地沖他笑了笑︰「若真的算起家教來,我模過踫過的,可不止這些。」
林家出身杏林,子弟縱有讀書考學的,也是從小學習岐黃之術,針灸剝尸,從人到獸,還真是哪兒都模過踫過。不然也不能那麼干脆利落地找到老虎的心肺所在,一刀致命。水溶知道自己是被他調笑了,可是偏偏反應又不爭氣,竟是遜了一籌。
鄭力帶著兩個宮女端著紅棗粥進來︰「王爺,靖遠侯的晚膳好了。陛下那兒準備開宴了,大人們都在,您過去麼?」
水溶氣道︰「當然過去啊,不然在這里礙事麼?」只是去換衣裳的時候踫巧听到林沫低聲嘟噥了一句︰「有些燙,放涼了罷。」不覺又多嘴道,「鄭力,你模著溫兒喂給林侯,現在是什麼天,放一會兒就凍了,別吃了拉肚子。」
林沫笑出了聲,他話出口了也覺得自己忒沒趣,只是已經說了,便有些忐忑地等林沫的反應,只是那人只是笑笑,什麼也不說,叫他看不清楚。
這次圍場來得人頗多,水溶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些不動聲色地看著自己面前的烤肉。忠順王今日獵了一頭野豬,大方地把獵物獻了出來,于是皇帝動筷子之前先贊揚了皇弟的勇猛。
忠順王笑道︰「皇兄謬贊,我這算得上是什麼,靖遠侯不是還獵殺了一只猛虎?同他比起來,我們連拉弓都不配。」
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不陰不陽的,水溶既然無心同他修復關系,自然要替好友說上一句︰「泰隱是文臣,當日連中三元,本朝公認的大才子,他會不會拉弓,能不能射箭根本就不重要,他好好地在朝堂上,自有對朝廷的貢獻。親王弓馬嫻熟,絕非一日之功,同他比這些,是自低了武藝。」
北靜王向來低調做事,除了奉承話,輕易听不到他開口的,此時這麼一開口,便是叫人四處觀望。
忠順王冷笑道︰「我素來是知道北靜同林侯交好的,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一個舍命相救,另一個悉心照料,這世上能有幾個這樣的知交?北靜襲爵這麼些年,還真是難得見你對人這般用心。」
他這話說得曖昧不明,叫人浮想聯翩。北靜王年過二十而不娶妻,靖遠侯清心寡欲從不納妾,兩個人又都是風流俊秀的人物,形影不離生死不離的,著實引人誤會。只是便就是有人這般覺著了,也不會去說出來觸兩個當朝紅人的逆鱗,更何況林狀元那張嘴,你惹了他,他能引經據典地把你罵得狗血噴頭,是以等閑人也不過是在私下嚼舌根兒,從不拿到明面上提的。如今忠順王提了出來,簡直像是要同北靜靖遠兩個撕破臉皮。
原先這話,水溶駁上一駁倒也是有這個本事的,只是他開口前想起了林沫的眸子,黑白分明,波光流轉,端的是千般風情萬種風景,說起話來便不是那麼從容了。
卻听允郡王冷冷地開口道︰「北靜王謙謙君子,靖遠侯胸中韜略月復中經綸皆是上上品,兩個人書劍相交引為知己,簡直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汲居易縣時,曾與北靜王一道賞月弄花,飲酒煮茶,北靜王清雅過人,能言善辯,汲與之一見如故,無話不談,可見有些人天生就適合做朋友的。」
他素來沉默寡言,整日里仿佛陰雲不散,難得開口,卻是替北靜說話,只這麼一看,允郡王風流倜儻,其實並不遜于林沫。
而水汲,甚至沖著忠順王笑了起來︰「佷兒同靖遠侯之間,大家都說有緣分。無論是什麼緣,總歸是緣分。佷兒初回京師,日日要與皇祖父請安,又瑣事繁多,並不曾與靖遠侯交流。日後若是得了機會,必要去他府上拜會。十五皇叔若是也喜愛靖遠侯的文筆風流,控弓馴馬的本事,不若與佷兒同去?」
人人皆知靖遠侯長相同水汲有七八成的相似,兩人必有些許聯系,只是听他這般光明磊落地說出口,竟都有些痴怔。
當日義忠老千歲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朝臣之中,依附于他的不在少數。上皇雖有所整治,但到底人多勢眾,不能拔根。爾後,這些人多半是歸了忠順王門下,看到義忠王僅存的兒子同忠順王嗆起聲來,簡直是五味煩雜。
「汲無用,幸得上皇、皇上愛護。」允郡王朝皇帝處一拱手,「若靖遠侯真與汲有些緣分,自然是別的說法。」義忠王府縱然已不在,他父王卻也不是什麼也沒有留下,當日府上如何人馬沸騰,現在就有多門可羅雀,只是就如同林沫所說,他一個勁地縮著,皇帝也不可能信任他重用他,倒不如好好地選個隊站著,成則上九重天,敗了,也不過就是重蹈覆轍,過從前的日子罷了。總好過什麼貓啊狗啊都騎到他頭上來,當他是只軟柿子。
「喝酒吧。」皇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