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蓬萊宮在水中央—————————————
十月二十八日,長安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請使用訪問本站。
雪花從下午開始飄,到了傍晚,細雪轉大,巍峨的宮城,白雪延綿,整個皇宮在灰白色的天空下顯得更加壯麗莊重。
皇帝一整天與臣下議事、听取兵部、戶部和工部的匯報,只在晚膳後歇了小半個時辰。
「和梨子,」
弘德帝打小的伴當和梨子听見里面喚,忙小跑著進去,听上面皇帝清淡的聲音吩咐道,「去長信宮,」又吩咐他,「不要備輦,朕走去。」
「是。」
十二個宮人、侍女,前面四個打燈照亮,後面八人跟隨,一行人向長信宮行去。
皇帝不說話,沒有人敢言聲,一路上皆默默的,只听見沙沙的落雪和腳步聲。天黑了,皇宮里遠近宮殿的燈火,還有前面燈籠照出來的亮光,近處的白雪被染成淡淡的暈黃,微弱的反著光芒。雪還在下,皇帝戴了雪帽,不用宮人們撐傘,冰冷的空氣著實讓人舒適,一整天被公務填雜的頭腦也驟然間清醒許多。有雪花被風夾雜著飄到他的臉上,甚至有一片鑽進領口,溫熱的肌膚上頓時一涼,雪花化了,那涼絲絲的感覺卻好像滲到皮膚下面,一直到心上,燕賾突然之間,想到了初初。
總是這樣,沒有刻意去想,它卻一下子就冒出來,在這里,在那里。
如果她當初願意留下,不知道現在是否在陪他看雪,若此刻手中多一只柔夷,夜半枕邊多一縷潮濕發絲中的幽香,怕是要比現下多出許多歡快。
一個人的離開,其實並不會多改變什麼,原有的軌道還在繼續,只是令到他時時的不快樂,除此以外,或許再沒有其他。
皇帝行過的宮道上,留下一串串紛雜的腳印,燈光過去,後面的道路重歸黑暗,白雪靜靜地繼續落下。
長信宮到了,貴妃方氏有孕之後身體益發孱弱,脈象也不大安穩。太後體恤,將後宮庶務一力挑到自己肩上,只命她靜養,皇帝每每公務繁忙之余也盡量都來看問。
宮人們報說皇帝來了,方貴妃在榻上臥著,勉強想起身。
燕賾進來看見她這樣,「愛妃不必多禮,」宮人們將他的雪氈靴子除下,燕賾緩緩踱到榻前坐下,「今天覺得怎麼樣?」
「好多了,」方貴妃道,「太醫說,待三個月脈象穩固了,便不用這般兒時時地臥著。」懷孕的喜悅,讓方蘊兮本來嚴謹端莊的氣質柔和不少,她比皇帝大兩歲,自來端方,剛入宮那會兒,人人都說嬌俏可人的柳皇後更應當做妃子,她的氣質兒更襯後位。柳皇後有小孩心性,听到後自然不喜,她便對皇後更加恭謹態度,贏得眾人的尊敬、太後的滿意和皇帝的敬重。
可是此時此刻,看著皇帝那雙修長有力的手,方蘊兮突然生出一絲兒念想,若是它能握上她的,或是模一模她的頭發……可是皇帝冷星一樣的眼,方蘊兮不禁在心內暗笑自己方才的天真想法,他是她的夫君,但更是所有人的皇帝,或許他亦有作為人的柔情,但得到它未必是一件幸事。
外間傳來響動,似乎是什麼人在吵嚷,一忽兒貴妃身邊另一個大宮女銀珠小步輕跑進來,方貴妃問,「怎麼回事?」
「回皇上、貴妃娘娘,」銀珠跪到地上,「是偏殿的史良媛,吵著要見皇上。」
外面的聲音更響了,隱隱的還有哭聲,長信宮主殿進深有五間房,十分寬敞,可見外面哭泣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皇帝問貴妃,「她經常這個樣子嗎?」
方貴妃道,「也沒有,許是今日听見皇上來了,想見一見您。」
長信宮主殿外,史靖沖出了自己的偏殿,跪在主殿月台上大門門口,幾個負責守在偏殿外面的宮人、她宮里的嬤嬤、侍女,一個個跪的跪、站的站,也不敢太上前,史靖只穿了一件豆綠色素花夾襖裙,跪在門口哭道,「皇上,請您看在臣妾有孕在身的份上,見一見臣妾吧……」
「你既然知道龍嗣的重要,為什麼還要這樣鬧?」皇帝清冷的聲音,似乎是從天際傳來,史靖不敢相信地抬起頭,眼楮里蓄滿淚水,「皇上,皇上!」她微弱地喊。
有雪花飄到殿門口的月台上,皇帝看看史靖膝下的雪,吩咐道,「扶良媛站起來說話。」
幾個宮人忙上前,史靖卻掙開他們,宮人們也不敢硬拉,皇帝皺起眉,史靖哭著問道,「皇上,您為什麼就把臣妾放到這里不聞不問?」
皇帝道,「貴妃苛待了你麼?」
史靖一愣,四周遭的宮人們一聲也不敢吭,躬身肅立,月台上一片沉默。
「還有什麼話要對朕說?」皇帝又問。
從開始到現在,皇帝一共說了四句話,語調幾乎沒有什麼起伏,史靖開始覺得冷,冷風吹頭了她身上的夾襖,似乎都侵到骨頭里——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子目光冷淡居高臨下的人是誰?那一個英俊而興致勃勃、尊貴但溫柔的人哪里去了?那一個曾用熾烈的眼楮看著自己、把她攬在馬上身前,雙手執著她的教她揮動球桿、一面在耳邊愉悅笑著的男人,他到底去了哪里?
「既然你在宮里待著不舒心,」皇帝吩咐道,「傳朕諭,明日即送史良媛去西苑行宮,安胎待產。」
「不——!」史靖發出微弱的一聲喊,徹底癱軟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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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提城,如意坊。
初初在給予印洗澡。孩子有些害羞,握著自己的褲腰不肯月兌下來,也不肯下水,初初硬把他摁到桶里。五六歲的男孩子,本是最調皮無賴的時候,予印自幼遭遇家變,和伍先生兩人顛沛流離,比一般孩童多出乖巧,雖然不樂意,還是乖乖得蹲到水里,一雙烏溜溜的黑眼楮盯著初初。
一會兒,他的話就多了起來。
「姑姑,你真的是我的姑姑嗎?」
「姑姑,你以前那麼漂亮,現在怎麼這麼黑?」
「姑姑,你和我腦子里的不一樣了!」
初初坐在外面的小馬凳上,用水把小家伙的頭發打濕,抹上胰子,笑著問,「怎麼不一樣了?」
「高了,黑了,髒了。」想說丑了,予印還是沒好意思說,眨巴著眼楮。
「姑姑以後就慢慢變白了。」初初道。
「真的嗎?」予印開心,笑的露出牙齒,「太好了,我喜歡你白!」
初初拿起水瓢舀起一瓢熱水,讓他,「仰頭。」
予印乖乖地揚起小腦袋,水慢慢地順著頭發流下去,雲朵一樣柔軟的手細心地捂住他一邊耳朵,然後是另一邊,一時間,浴室里靜悄悄的,誰也沒說話,予印忽然睜開眼,初初道,「還沒有好,仔細辣到。」小家伙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不顧胰子沫子流到眼楮里,看著她,「姑姑,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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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奮加上其他,予印一直很晚才睡,初初來到邱漢生的房門口,里面的燈還亮著,她輕輕叩門,「邱大哥,我能進去嗎?」
她喚的是邱大哥,不是邱小哥,邱漢生打開門。
初初向他深深一福,「邱大哥。」
「初初。」邱漢生看著她,神色復雜。
四年前邱漢生去送藥時與伍先生曾有一面之緣,但看起來,好像他一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初初問,「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去客棧找你們的時候就知道了。」
「看來,我們的易容很失敗,」初初自嘲。
「其實……」
屋內沉默下來,只有燭火在跳動。初初問,「邱大哥,你恨我嗎?我……對不起邱先生。」
「別說了,」邱漢生站起身,面向窗外。父親的死與她有關,這樣的事實到現在其實也不能完全釋懷,但人就是這樣復雜,身後女子細柔的聲音繼續道,「謝謝你,陪護我們一路過來。」
「其實……」邱漢生一頓,粗聲粗氣地道,「反正我左右也沒有其他事,你不是說,天地很大,這邊機會很多。」
初初听他的意思,「大哥難道想去參軍?」
邱漢生轉過身,「你覺得怎麼樣?」
初初想了想,「是個好主意。」邱太醫因罪獲死,作為他的子嗣,邱漢生已經不可能通過正常的方式再進入仕途,只能經商或務農,做其他的營生。初初知道他是有抱負的,所以那段時間在京中才那樣郁悶吧,天天飲酒打架,頹廢淪落。參軍就不同了,大周律法並不禁止罪臣之子參軍,如果立有軍功,一樣能夠提升軍階——只是通過這個途徑,生死風險需要付。
但總歸是多出一條路,初初問,「大哥準備去姜大人那里嗎?」
「不,」邱漢生道,「朱提離前線太遠,我想去蘭州府,」說著看向她,「你知道嗎,沈驥臨危受命,做了蘭州府軍的主將,蘭州府離與大理威楚的邊境昆林最近,我準備去投沈驥。」
他驀然間提到他的名字,初初一時說不出話,半晌才道,「你怎麼知道他……」
邱漢生道,「是毛師傅說的。」
「毛師傅?」
「是。來的路上,他听見姜思恩提到蘭州府換人,我說想參軍,他建議我去那里。」
「初初,」邱漢生喚,看著她,「你有沒有什麼話,需要我帶給他?」
「不!沒有!千萬別!」窗台上的燭火閃爍跳動,初初想到與老夫人訣別的那晚,自己斬釘截鐵說下的誓言,有一種軟弱的情緒浸到關節里,她的聲音低下去,「大哥,千萬別……就讓他當我是一個已死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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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初初虛弱地躺到木板床上,這一段時間的奔波,見到予印的緊張興奮,直到邱漢生剛才突然提起那個名字,她由衷的感到累了,閉上眼。
李醫娘的手指搭到她脈上,自從半道上發現初初的身孕,李醫娘一直甚是擔心她的身體,按道理,孕期前三個月是最危險的時候,行路辛苦,初初本身的秉性又不大壯健,只恐有殤。但說來也奇怪,自有孕之後,她的身體倒反而比從前結實起來,換季時本來必犯的腸胃痙攣癥沒有了,胃口也好,吃什麼都香,每天行路這麼顛簸辛苦,晚上沾到枕頭就能睡著,李醫娘模到那因著懷孕浮滑但有力的脈動,由衷地贊,「這是個壯實的孩子呢!」
初初卻沒做聲,李醫娘問,「怎麼了?」
女僕漠漠依舊在旁邊睡的昏天黑地的,初初過了一會小聲道,「將軍他……在蘭州府。」
「誰?沈將軍?」李醫娘一頓,「蘭州府在哪里,離這里遠嗎?」
「說是這里的南面,大概七八百里的路程,那兒離前線最近。將軍他,做了那兒的主將,怕是要打前鋒……」
「好,」李醫娘低頭疊幾件衣服,「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我真有些擔心……」
「你擔心什麼呢,」李醫娘搶白道,「他已經不是你的夫婿了。」
初初感覺被噎了一下子,是啊,他已經不是她的夫婿了,她誠心誠意想嫁的人,到最後夫妻緣分只短短的十幾天,被自己一手掐斷。不知怎麼的就紅了眼圈,初初嚶嚶地哭了出來。
「噯,你哭什麼呢?」李醫娘嘆,「這都是命,便你當時不走,這個孩子——難道要把它生在沈家,初初,這都是命!」坐到她的身邊,初初將頭靠到她肩上,拍拍她的肩,「想哭就哭一會吧……」這一路上,她們著實是安頓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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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媚眼如絲,她的啜泣如雨,她讓男人自慚形穢,她讓愛人屏住呼吸,她的命運顛沛流離,她的愛情曲折離奇……
蘆笙吹出的曲調悠揚而嗚咽,當地人喜愛山歌,沈驥夜上山坡,不料就听到守在這里瞭望的士兵,偷偷的唱著山歌。
「你唱的什麼?」
銀月如鉤,在蒼藍色的夜空那里畫出一筆彎字,小兵發現是新上任的大將軍,最是紀律嚴明,說一不二,頓時停了歌聲,嚇的筆直站好。
沈驥下馬,「你叫什麼名字,是哪里人?」
「報告將軍,我,我叫韓四毛,就是本地人。」
「你剛剛唱的什麼,再唱慢一點給我听听。」
嶺南方言難懂,韓四毛官話不好,但用歌唱出來,音節卻比說著清晰——
阿妹,山上的阿妹哎,阿妹,雲里的阿妹哎,——她的媚眼如絲,她的啜泣如雨,她讓男人自慚形穢,她讓愛人屏住呼吸,她的命運顛沛流離,她的愛情曲折離奇……
「是我們這里的山歌。」見年輕的將軍看向遠方,似乎不再听這歌曲,韓四毛唱到一半,停了下來,小聲解釋。
沈驥沒有听見他再說什麼。銀月如鉤,淡淡的光輝灑在他年輕剛毅的臉上,壯碩有力的肩膀和身體,他從四毛手里拿過那一只蘆笙,輕輕放到嘴邊,不會吹,只出了一個單調的長音,遠方的姑娘,你可知道此時此夜,有人為你揉碎了心腸。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到新章了,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