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真想立刻就死。
杜江那張臭氣燻人的嘴巴離她越來越近。她惡心地想吐,可嘴里的汗巾撐開了口腔,堵住了喉嚨,堵住了她胸口不斷翻涌的酸澀。
她已經絕望,全身仿佛離水的一條小魚,已經沒有掙扎的力氣,虛月兌地癱軟在床上,任由杜掌櫃宰割。她在茫茫然中,想起了小玉仙,小玉仙已經登台兩年,可她卻從來沒有見過小玉仙在台上的模樣。有一次,她央求小玉仙去看戲,小玉仙的一雙眼冷如三九寒天的冰凌,讓她渾身一冷不敢再提。也就是從小玉仙登台,納蘭真就再也沒從小玉仙嘴里听到要娶她的那句話。想到這里,納蘭真漸漸平息的淚水又洶涌起來。
就在淚眼朦朧中,納蘭真看到一個人影出現在杜江身後,那人高高舉起一個壇子,對準杜江的腦袋狠狠砸下。
杜江如一堵坍塌的土牆,頹然倒在納蘭真身側,被那人一踹,翻落到床下。而在杜江身後,納蘭真看到了自己等待的那個人。那人看到納蘭真抖如篩糠的樣子,在屋里左右尋覓,舉起床邊的一條長凳,又向杜江砸去。
「玉仙哥--」納蘭真低聲喊他的名字,「阿真沒事。你要是打死了杜掌櫃,會被官府抓去坐牢的,阿真就再也看不到你了。」這杜掌櫃看著不起眼,家里的婆娘卻是知府管家的親佷女。小玉仙雖是戲台上的紅人,但終歸不過是身份低賤的戲子,若是一時氣憤打死了杜江,只怕以後生不如死。
這里面的關系,小玉仙又如何不明白,但他卻不肯放手,一下一下打得更狠。「寧肯丟了我的命,也不能放過這禽獸!」
看到這里,納蘭真的淚水更厲害了,她爬過來,抱住小玉仙的腰,哽咽著勸道︰「玉仙哥,你若死,叫我怎麼活?」
小玉仙背部一僵,狠狠把手中長凳摔在地上,喊道︰「我,我恨自己!」恨自己身份低賤,恨自己無權無勢,喜歡的女孩遭人輕賤,卻要打落牙齒和血吞。
納蘭真的臉頰貼在小玉仙背上,淚水浸濕了單薄的衣衫,濕透了小玉仙的心。「玉仙哥,我想回家。」納蘭真輕聲說。
小玉仙「嗯」了一聲,緩緩點頭。
納蘭真側過整理好了衣裳。小玉仙看著昏迷的杜掌櫃不放心,用抹布塞進他的嘴里,又從前面翻出裝米的麻袋,把杜江套進去,扎緊了口袋。
小玉仙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又使出吃女乃的力氣踹了杜江兩腳,這才叫上納蘭真出門。
納蘭真急忙從床上挪下來,奈何雙腿使不上力氣,剛邁出一步,就軟到在地上。她雙手撐著地,卻怎麼也站不起來,盯著地上的石磚,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
小玉仙看見了,一股酸澀就從心口泛起,涌到喉嚨憋得喘不過起來。他默不作聲地背對著納蘭真蹲下來,示意她到自己背上來。
納蘭真望著小玉仙瘦弱的背脊,恍惚中又想起兒時的往事來。小玉仙總是帶著自己上山拾柴,拾柴回來,小玉仙總是默不做聲地背起所有柴火,高高的柴火垛漫過小玉仙的頭頂,壓彎了他的脊背。小玉仙卻從來不以為苦,邊走,邊說些笑話逗得她一路留下銀鈴般的笑聲。有時路上能踫到幾個頑童,遠遠地笑話小玉仙︰「呦,看書呆子又給他媳婦背柴火嘍,小心你娘打斷你的腿嘍!」小玉仙總是小臉一板,嘴巴繃得緊緊地拉著他往前趕路。可她看見小玉仙臉頰上的兩朵紅霞,卻不知道為什麼就特別的高興。那高興比糖還甜,讓她全身輕飄飄地,仿佛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在雲端飛。
「玉仙哥。」納蘭真在心里嘆息,自從小玉仙開始登台配戲,無論村里的孩子再怎麼打趣、逗樂,小玉仙都只面無表情地瞥過一眼,蒼白的臉上再無一絲紅暈。每逢看到小玉仙的這幅表情,納蘭真都有心想問,你是不是已經看不上土的掉渣的村里丫頭,是不是喜歡上了城里的漂亮姑娘。
小玉仙心里難受,嘴角卻露出一絲溫暖的笑容,他柔聲說︰「快上來,我背你回去。」
納蘭真紅著臉趴到小玉仙背上,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這時,一抹刺眼的紅色卻扎進納蘭真的視線里。她低頭細看,發現小玉仙的左臂上纏著一層白色布條,鮮紅的血色從布條下面滲出來,特別觸目驚心。納蘭真忍不住鼻頭一酸,她顫聲問道︰「玉仙哥,你胳膊上是怎麼了?」
小玉仙漫不經心地看了左臂一眼,無所謂地說道︰「沒什麼,就是在後台蹭了一下。過兩日就好。」
納蘭真皺起眉來,小玉仙的性格最是仔細不過,從小領著她漫山跑,從來沒跌過踫過,又怎麼會在後台那麼不小心?她想起杜江說過的話,按理說,小玉仙現在應該正在戲台上扮演痴情的白娘子,又是怎麼月兌身過來的?想到這,她又試探著問︰「你平日里那麼忙,今天怎麼有時間過來的?」
小玉仙笑道︰「你下午那麼著急地托人給我帶信,我就是再忙,也要趕過來啊。」
納蘭真還是不放心,又問︰「你說在後台,那是今天也有戲?會不會誤了時辰。」
小玉仙回道︰「我胳膊上踫了口子,班主自然放我出來了。」
「那班主沒有為難你吧。」
小玉仙苦笑著回道︰「沒有。」他那班主最是勢利,怎麼可能輕易放過他。
下午,當有人拿著納蘭真的荷包過來找他,他就心神不寧,擔心地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今天晚上,知府家的老夫人過60大壽,特意點了要看他演的白娘子。現在,他就給班主跪下,班主也不可能放他出門。
他趁著班主忙得焦頭爛額,一橫心,側身摔在箱子上,包箱角的鐵皮立時就在他胳膊上拉出個長口子,鮮血涌出,染得整個胳膊都是一片猩紅色。班主反應過來,一看他的胳膊,便知道今天這白娘子是演不成了。班主的眼中閃過一絲狠戾,臉色一片青白,知府的老娘看不到稱心的戲難免要掃興,老娘掃興,做兒子的知府大人少不得要在他身上發一發官威。想到這里,班主拎過小玉仙,左右開弓扇了小玉仙幾個耳光。
小玉仙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頭上暈乎乎的,一道熱流從鼻腔淌下,流過嘴唇,帶來一絲咸澀。
班主還要再打,卻被戲班里的一個武生勸住。武生不知在班主的耳邊說了些什麼,班主上下打量了小玉仙一圈,才暫時饒過了他。
想起班主那怪異的眼神,小玉仙便知道後面沒有他好果子吃。若是班主知道他偷跑出來,又不知會怎麼一次好打。但現在,他只能放下心里的擔憂,先把納蘭真送回村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