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第十五章

作者 ︰ 水合

替魏朝使臣接風的大宴當晚在可汗金帳里舉行,安眉換了一身新衣,隨同苻長卿前往金帳赴宴。♀當低沉的號角嗚咽般吹響,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帳外列隊排開,安眉一路白著臉,虛軟的步伐磕磕絆絆,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不僅是因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為下午在鐵匠鋪時苻大人所說的那些……

安眉覺得自己很難應付這場晚宴,苻大人的囑托遠遠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赴宴前安眉就很窩囊地想求助蠹蟲,可奇怪的是,這一次無論安眉怎麼敲怎麼搖,以往一踫就掉的蠹蟲竟然毫無動靜。也許是因為冬眠,或者干脆已經凍死,總之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當風靡西域的龜茲樂在金帳中響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長卿手執節杖行過一套繁文縟節,終于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漢臣一列的最末席,與苻長卿遙遙相望。

饗宴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開席,燭光下層層堆沓的金盤盛滿了羊酪和抓飯,葡萄和無花果干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金黃的油 餅和烤全羊一齊被抬出 坑,剛剖開的凍梨子還帶著細碎的冰碴……鮮紅的葡萄酒隨著龜茲樂的節拍咕嘟咕嘟溢滿金杯,在踫杯時打濕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將每一顆鮮艷的寶石洗得晶亮。

酒過三巡、歌舞暫歇,苻長卿在席上與可汗把酒笑道︰「龜茲的歌舞果然名不虛傳。這次鄙人出使貴邦,途經茫茫草原時听見一首歌謠,真是領略了何為‘蒼穹寥廓天籟悠揚’,連我的隨行都忍不住學唱。」

「喔?」突厥可汗聞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問,「是什麼歌如此動听?」

苻長卿微微一笑,對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隨從獻丑,唱來給可汗听听可好?」

這時末席之上,面對珍饈美味卻絲毫沒有胃口的安眉正捏著酒杯冒汗,一听見這話,已是濕漉漉的脊背瞬時又逼出一層熱汗,連帶著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蕩蕩。

在可汗點頭應允之後,安眉雙腿發軟地站起身,虛飄飄走進舞筵中心,鼓足勇氣卻仍是尾音發顫地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女敕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上半闕唱完,花了一下午時間才學會的下半闕卻卡在了喉嚨里,安眉只覺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嘔出一口來。她惶恐的視線忍不住去尋找苻長卿,當看見他墨黑的雙眸一如既往地冷靜鎮定,安眉紊亂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穩下來,接著那半闕歌就無比順暢地滑出了喉嚨。

「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果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尸布……」安眉逐漸放松了身子,雙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當最後的高音到來時她甚至微微踮起腳跟,讓清澈而哀傷的歌聲傳遍大帳。

當一曲高歌終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滿座的突厥人仍是肅然無聲。只听苻長卿悅耳的嗓音緩緩在帳中響起︰「鄙人到現在也不知這首歌的意思,只是覺得旋律動人,想必可汗與在座諸位自是听過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傳唱了百年的老歌,現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內容了,」這時可汗悠然開口,烏藍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苻長卿,「容我猜測,苻大夫此舉可是因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實你們漢人有一句老話,叫作‘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與柔然如今唇齒相依,牧民的牛羊都混雜在一起吃草,這次柔然的使者同樣為和親而來,我待他們不能不誠懇。♀」

安眉在末席听了這話,不禁悄悄為苻長卿捏了一把汗,心想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萬分焦躁。這時卻見苻長卿唇角一挑,向可汗舉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區區一首歌謠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與柔然雖同樣和貴邦毗鄰,洛陽距可汗庭卻是萬里之遙,只恨此番誠心尚難論輸贏,地利卻已分先後,遺憾之意在所難免。」

突厥可汗聞言一笑,也對苻長卿舉杯道︰「凡事先來後到,區區小事又何足介懷?今日我為諸位接風,苻大夫當開懷暢飲才是。」

「可汗所言極是,鄙人先干為敬,」苻長卿仰首將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氣飲盡,望著可汗笑道,「我們漢人還有一句老話,所謂‘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來,隨行略備薄禮,還望可汗笑納。」

「中原自古乃禮儀之邦,誠然不虛。」突厥可汗嘴上客氣,眼神中卻沒有多少興趣。

苻長卿不以為意,徑自接過隨從遞來的錦盒,呈給突厥可汗︰「這是紺珠,傳說誰將它拿在手里,便能夠記事不忘。」

苻長卿打開錦盒,露出盒中一顆黑里透紅的珠子。放下錦盒後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瓖滿寶石的彎刀,在燭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見彎月刀身上暗藍色的鍛紋如水波般流動,瀲灩寒光奪人心魄︰「這是出自柔然的寶刀,能夠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寶刀一眼,沉聲道︰「這是只有我們突厥人才能鍛造出的刀。」

「不,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鍛奴所造。」苻長卿抬起黑白分明的雙眼,目光中滿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為我知道柔然的牧主曾擁有它,一刀能殺死十個突厥奴隸。」

此語一出,滿座嘩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滿地扣下酒杯,對苻長卿怒道︰「看來苻大夫不是為和親而來,如此信口狂言幾番挑釁,實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憤憤之色,席上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安眉的一顆嗅到嗓子眼,距她最遠的苻長卿卻是對著可汗張狂一笑︰「忠言素來逆耳,可汗今日可願听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剛要出言阻止,卻被可汗揚手攔住。突厥可汗烏藍的眼珠微微眯起,低聲對苻長卿道︰「你說。」

于是苻長卿起身振作衣冠,對突厥可汗恭敬一禮︰「可汗自即位以來威名遠播,鄙人雖身隔千里亦有耳聞。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賢明,願使兩國結秦晉之好,不想卻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當由可汗一人決定,只是茲事體大,今日可汗雖一心與柔然結交,願締唇齒之盟;貴國在柔然眼中卻不過是一姓家奴,怎可盡同席之歡?只怕他日鳥盡弓藏,貴國反遭背棄,屆時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听罷微微一笑,對苻長卿道︰「突厥與柔然,所謂‘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雖然祖先有仇隙,但大家生長于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處多年。如今你要我舍近求遠,與大魏結盟,豈不是緣木求魚,反疏遠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親上加親;若圖霸業,當知遠交近攻,非專言地域。如今貴國與柔然言語相通、習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獲人畜,則立地即可融合兼並,毫無後患之憂。若是聯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卻又要面臨胡漢種姓之爭,戰後內亂烽火綿延,何止百年?何況大魏萬里邊關易守難攻,關內屯田千里、糧秣充足,足夠供長年守備之需。所謂用兵之術,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後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聯合攻城,只要涼州堅守,可汗大軍有幾分把握速戰速決?屆時糧盡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後有柔然大軍控制糧秣供給,敢問可汗可有後退之地?」

突厥可汗听到這里,已是兀自沉吟不語。一旁突厥大臣均面色難看,偏偏又無從反駁。于是可汗復又舉起金杯,起身對胸有成竹的苻長卿道︰「苻大夫,今天為您舉行的接風宴,還是當以歡飲為先,至于其他,且容後再思。」

苻長卿微微一笑,也舉起金杯道︰「鄙人先干為敬。」

安眉忘了這一晚的氣氛是如何緩和如何升溫,只記得渾身充滿前所的輕松和快樂。她捕捉到了眾人的歡快,尤其是苻長卿的,于是她卯足了勁兒地喝酒,竟然最後也喝了個面頰酡紅。當酩酊大醉的眾人臨去時,也許只有安眉一個人還是清醒的。她攙扶著苻長卿回帳,然後看著他在燈下耍酒瘋。

耍酒瘋的苻長卿其實仍然舉止合儀,他只是過度地神采飛揚,在明亮的燈火中對著安眉揮手道︰「我有把握贏,可汗已經被我說動了,最後談妥吊件一定會對大魏非常有利,大魏英明神武,不廢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一徑望著苻長卿笑。苻長卿說的話她都听不懂,可她就是確信苻長卿醉了,因為他從不會這樣熱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慶幸自己這一次不曾吃下蠹蟲,否則,她怎能擁有現在的快樂呢?

這時苻長卿不知從哪里拎出兩貫錢,徑自跪在褥子上湊近了安眉,將錢扔在她雙腿間。

「賞你的,」苻長卿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安眉,墨黑的瞳仁在燈下浮著一層迷離的光暈,「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氣息帶著酒香放肆地襲來,第一次沖破了士大夫的驕矜,將安眉侵略得體無完膚。安眉像被針扎了似的倉惶跳起,滿面通紅地跑出了帳去。

帳外月色映著積雪,竟是個皎潔銀亮的世界。安眉憋著一口氣跑到一片冰凍的湖邊,那里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圍著冰洞敲魚。安眉悄悄閃到一旁,一個人蹲在湖邊伸手撥開冰面上的積雪,厚厚的冰層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鏡子,映出她驚慌失措的臉。

她終于吁出一口氣,望著冰面抬起冰涼的雙手,小心觸踫自己不斷涌出的眼淚。

「唉……你可真大膽,」她自語道,「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去喜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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