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 第十四章

作者 ︰ 水合

烏山腳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著渾義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築城郭,面積雖不大,卻是連接東西交通要道的樞紐。城中遍布寺廟佛塔,百姓以畜牧為生。每年春夏水草豐美時,牧民們習慣分散到各地逐水草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體壯,才收起帳篷趕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長荒蕪的冬季集結成強大的騎兵四處掠奪。

當苻長卿一行可汗庭時,馬隊並沒有受到料想中的熱情款待。苻長卿手執八尺旄羽虎節杖前往可汗金帳,回來時面色卻極為陰郁,他一回大帳就月兌掉卿大夫的正服,壓不住怒火地低聲道︰「我說怎麼敢這樣怠慢,原來是柔然狗已經喂了他們骨頭……」

眾人面面相覷,陪同苻長卿面見可汗的高管家皺著眉擺擺手,悄聲道︰「事情恐怕難辦了,我們在去的路上,遇見了柔然使者。」

眾人一听就急了,一名隨同的翻譯卻火上澆油道︰「我看他們兩國言談甚歡,那柔然使者來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可怎麼辦……」

大帳內一時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壓抑。這時卻見苻長卿已從屏風後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寒著臉將大家掃視了一圈,說出的話卻令人模不著頭腦︰「還能怎麼辦,不能一來就輸了氣勢,都跟著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應該有可汗為我們舉辦的接風宴麼?」一名隨從怯怯問道,卻被苻長卿一記眼風橫掃,嚇得噤若寒蟬。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讓安眉听見的低音咕噥道︰「沒個眼力見的,發那麼大脾氣,接風宴當然是被延後了,下馬威啊下馬威……」

雖說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確能鼓舞士氣。略有沮喪的眾人在苻長卿揮金如土的排場之下,酒壯慫人膽,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瘋鬧起來。葡萄酒、石榴酒、馬乳酒潑濕了衣襟,烤全羊冒著騰騰熱氣,雪白的 餅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點一樣灑滿氈毯……夠喂飽十個人的尋支瓜被長刀喀喀剖開,翻露出碧綠的瓜瓤,顯然苻長卿對甜瓜比較感興趣,捧著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頭問安眉道︰「這個是什麼?」

「尋支瓜。」安眉卻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開心。

苻長卿瞧見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嘗嘗,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許多,便問道︰「這個小瓜呢?」

「卡波,突厥語甜瓜的意思,」因為已經許多年沒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來,「野外的狐狸最喜歡偷吃這種瓜,常常鑽進去吃個痛快,結果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呵呵呵……」

她歡快愜意的笑容卻使苻長卿臉色一黯,于是他丟下甜瓜,懶懶坐在席上看著喧嘩的眾人觥籌交錯,雙目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願意娶一個漢族帝女,還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刻便老實巴交地回答,「應該是柔然公主吧?畢竟都是說一樣的話,能听懂……」

「不光是能听懂,」苻長卿淡淡笑起來,「因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東西,用的東西,看過、觸模過的東西,都一樣,這才叫作‘懂’。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听著苻長卿說這些話,似懂非懂,心中卻不知為誰,隱隱有一塊地方在發疼。

苻長卿又靜靜出了一會兒神,卻驀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麼想,我都要讓他心甘情願地,把大魏公主娶進牙帳……」

安眉一愣,想問苻長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該如何」,卻忍在了心里沒有開口。♀

突厥可汗庭沒有宵禁,受慣拘束的漢人卻已不習慣徹夜狂歡,鬧到二更時酒意闌珊,醉飽的眾人便互相攙扶著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長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籠著一層淡淡的酒氣。走出酒肆時夜寒襲人,他低頭攏了攏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輕輕踩著衰草間的碎冰,喳喳作響。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邊,抬頭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氣,輕聲哼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藤又抽出女敕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這里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鄉在更遠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銀白色的小路,能夠像現在這樣走上一走,已經足夠幸福。

一旁的苻長卿低頭信步前行,听見安眉的歌聲後卻留了神,等她唱完一節就開口問道︰「怎麼不往下唱了?結束了?」

「沒,其實下面還有一段的,但不會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時候隨便學的,後面的詞沒記住。」

這首歌其實連康古爾都唱不全,當年她們只是在孩童時粗略地學了學,最後一段因為歌詞比較難,她們听了也沒記住。

苻長卿聞言剛要作罷,這時卻忽然听見前方不遠處碟匠鋪里傳出了歌聲︰「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果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尸布……」

伴著那滄桑的歌聲響起的,是鐵匠鋪里鐺鐺的打鐵聲,原來安眉的輕唱勾動了鋪子里碟匠,讓他在打鐵時忍不住續完了安眉的歌。安眉听了便對苻長卿說道︰「啊,大人您听,後半段就是這個,可是沒想到竟是這樣悲傷的歌……」

「如何悲傷?」苻長卿听不懂突厥語,皺著眉問安眉道。

安眉便將歌詞一句句翻譯出來,苻長卿靜靜听完,又問安眉︰「鍛奴是什麼意思?打鐵的奴隸?」

「是的,」安眉點點頭道,「小人小時候听長輩說過,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經被柔然征服,因為善于打鐵,所以被柔然人稱為‘鍛奴’。」

苻長卿目光驀然一動,徑自走向幾步開外碟匠鋪,在那熊熊的爐火前停住腳步。深夜碟匠鋪里仍然有鐵匠在打鐵,只見一位老嫗正坐在火爐旁拉著風箱,一位矍鑠的老翁竟光果著上身掄著鐵錘,隨著高亢的歌聲一下一下落著錘頭,將砧石上赤紅的熱鐵塊鍛成長條狀。隨著那一次次的擊打起落,四濺的火星隨著夜風飄散,幾次都險險掠過苻長卿的發梢。

安眉見苻長卿獨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後忍不住小聲催促道︰「大人,我們該回去了,不然高管家會著急的……」

苻長卿竟不理會安眉,只是怔怔盯著那塊在鐵匠錘下不斷變形碟條,直到那暗紅色碟條被滋啦一聲淬進水里,他才猛然回過神︰「有辦法了。」

「什,什麼?」安眉听得一頭霧水,卻見苻長卿忽然自顧自地快步跑起來,當下也來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吶……」

苻長卿跑回使臣大營時,醉倒的眾人早已各自回帳酣睡,只有值夜的侍衛和高管家還在等候。苻長卿沖進大帳前只來得及對高管家交代一句「夜里有事處理」,便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案牘之中。

高管家只得無奈地搖搖頭,將風燈交給後腳趕來的安眉道︰「你進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這父子倆忙起來還真是像,只是我這把老骨頭,可伺候不起兩輩人了……」

安眉接過燈火,掀簾走進大帳,只見苻長卿正翻著一卷手稿,這卷手稿安眉來時路上見過,苻長卿每天臨睡前都會翻看。她見帳內燈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風燈里的蠟燭,將案頭鹿角燈台上的蠟燭一支支點燃,誰料正當湊近苻長卿時,微微傾斜的蠟燭竟滴下了一滴燭淚。

眼見燭淚將將要滴在那卷攤開的手稿上,苻長卿急忙將手稿往後一撤,滾燙的蠟油竟剛好滴在他護著紙張的手背上。苻長卿抬起眼,一雙漆黑的眸子里盡是怒色︰「你怎麼做事的?」

安眉頓時大驚失色,趕緊退後兩步伏在地上自責道︰「小人該死,小人……」

「行了別說了,」此刻苻長卿根本顧不上和安眉計較,他撢去凝在手背上的蠟油,復又低下頭翻看父親給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邊看著,也許我還有話要問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輕問,想做點什麼將功補過,誰知苻長卿竟再沒理她。

翌日上午,當熬夜的安眉從睡夢中醒來,她愕然發現自己竟在苻長卿大帳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長卿這一夜壓根就沒闔眼。但是顯而易見的,苻長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換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時正執著節杖,精神奕奕地與侍從一同打點要獻給突厥可汗的禮物。

這時他恰好回過身,看見褥子上剛醒來蓬頭垢面的安眉,于是對著她神采飛揚地一笑︰「我有辦法了,待會兒跟我去鐵匠鋪。」

安眉呆呆望著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剎那只覺得大帳內蓬蓽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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