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葉動,颯颯聲不絕于耳。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夏花絢爛,卻不及那緩緩步入林中的玉人千分之一風情。往昔種種,如枕夢惻惻,無聲無息掠過腦海,滑過身畔,被風不知吹向了何方,玄震坐在石上,似乎連手足都已與那塊白石生在了一起,一片葉,悄然從輕輕捏緊的手指間飄落。
時如逝水,永不回頭。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這種悲哀。那個拈花而笑的女孩,那個坐在石上晃著一雙裹著綠鞋子的腳丫的女孩,那個羞紅了臉將荷包擲在自己懷里的女孩,那個會用嬌俏的清女敕嗓音叫著自己「沈哥哥」的女孩,已經隨著那段逝去的時光,跑遠了。
再也不回頭。
「夫人!」立在一旁的漁家女孩沐璇卻全然不知身後那位大哥哥的心思,只帶著滿腔喜悅朝著前面沿著草中小徑,踏著泥上青苔緩緩走來的身影奔去。
一身素色薄衫的女子正面含淺笑听著身畔扶著她的丫鬟說話,听到這聲呼喊,與旁邊的少女一同抬首望去。那打扮不俗的清秀少女當日也曾跟在主人身邊,一眼便認出了那個自己親自喊人從水里救起的小丫頭,當即笑道︰「小沐璇,今日怎麼又到了巢湖邊耍,不怕再被水鬼拖進水里麼?」
她扶著的女子忍不住輕笑一聲,輕斥道︰「哪里听來的胡話,這巢湖里何時出過水鬼?」
這一聲斥責不疼不癢,那清秀少女不但不懼,反倒頗有幾分恃寵而驕地笑道︰「這可是季嬤嬤親口告訴我們的,她老人家還說了,夫人幼時坐船經過巢湖,就險些被水鬼拖了去,可是您福大命大,那水鬼奈何不了,才只得將您送回了湖邊上。這可不就應了那句古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麼?」
這丫鬟原意本是要哄夫人開心,可誰知女子听了她這番話,卻勾起了滿腔心事,原本還有幾分笑意的臉也籠上了一層郁色,連腳步也隨之停了下來,沉默了片刻才輕輕嘆道︰「……那又算得是什麼福氣了?」
清秀少女滿面不解,但看到夫人這幅模樣也不敢再多問,恰值沐璇跑到了二人面前,她忙轉了話頭,笑著又道︰「小沐璇,你今日倒是趕巧了,上次送你的糕點你不是喜歡得緊麼,這回車上還帶了一籃子,等會兒拿著吃罷!」頓了一下又笑,「這可是季嬤嬤親手做的,手藝可是全縣令府,不,全壽陽城第一家!」
沐璇一听,小臉頓時綻開了花,笑嘻嘻地道︰「謝謝鶯姐姐!」
清秀少女忙搖了搖手,朝身旁孥了孥嘴︰「還不謝謝夫人,謝我作甚?」
沐璇也極為機靈,當即轉頭看向心中孺慕已久的女子,但一聲謝還沒出口,卻是一愣。她懵懂的視線里,那位宛若仙女一般的夫人竟露出了此前從未見過的神情,依稀是驚訝,但又似乎帶著一抹歡喜,可歡喜中卻又難掩絲絲惆悵,這種種復雜之極的神色糅雜在那雙清如秋水的美眸中,更是化作了無比明亮的光,仿佛落入了千萬個月亮的湖水,一波一波漾開了美麗的漣漪。
只是那眼光的落處卻不是沐璇,而是越過了她小小的身子,投向了更遠一些的地方。
沐璇仰頭怔怔地瞧著,忽地腦中靈光一閃,醒悟了過來︰啊!夫人她看的不是別人,是那個大哥哥……
迎著那女子復雜莫名的視線,玄震緩緩站起身來,鋪陳在石上的紅色衣擺隨之簌簌滑落,抖落一身風帶起的草睫和碎花,清風將其又輕輕卷起,送向他身後那波光粼粼的湖面。
「是你……」他听到那女子喃喃地低語,柔軟的語調被風輕輕送到了耳邊。那如波眼光亦風也似輕輕撫著自己的面頰,但心底泛起的除了一絲繾綣,更多的卻是悵意。
他亦是目不轉楮地凝視著那人,面上卻浮現出一絲若有還無的淺笑,口中亦輕輕道︰「阿慈,又到了夏天啦,若我還做個花草房子與你,你……你可願再做個荷包給我?」過了片刻,又柔聲道,「罷了,阿慈的女紅我可不敢恭維,那兩只野鴨子我認了這許多年,才看出原來……呵,原來那竟是一對鴛鴦……」
隨著他緩緩開口,那作婦人打扮的女子眼中的光便愈發明亮,待到听完最後一句,已是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但那笑容下一瞬卻帶上了淚意,只听她帶著哭腔喃喃道︰「果真是你……沈哥哥……」
玄震看著她慢慢走近,眼中一縷留戀一縷悵然漸漸濃郁成了一泓墨色,口中仍兀自溫聲說道︰「阿慈,那日你曾說過,如果沈哥哥是妖,你也不懼,這句話……如今可還當真?」
那女子毫不猶疑,輕輕笑道︰「自然是當真的,就算沈哥哥是妖,阿慈也不怕。」這一刻,那笑容中終于依稀可以窺見十九年前那個活潑的小姑娘的影子,而那張玉面上猶帶斑斑淚痕,宛若芙蓉泣露般打動人心,落在玄震的眼中,更是清麗勝過萬物,周遭的一切竟好似都黯淡了下來,天地間唯有這一張帶著淚珠的笑靨,唯有這個陌生中透出熟悉氣息的身影,佔據了他的眼,亦佔據了他的心。
「沈百翎何其有幸,竟有阿慈這樣的……這樣的……」那半句未說完的話,待到他看清眼前這女子盤起的發髻,周身的華貴時卻化作了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這樣的好朋友,好妹妹。」
那女子原本充滿喜意的面容一怔,頓時又添惆悵,那雙明眸似也暗了一暗。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才听她輕輕道︰「是啊,阿慈也很高興,竟有沈哥哥這樣一位……好兄長。」
沉默中玄震抬眼四顧,卻見清秀丫鬟和那個自稱沐璇的漁家女孩都已不知去向,原來那少女機靈無比,見自家夫人和這陌生的男子似是舊相識,早早便打著吃糕點的名義攜沐璇到了馬車上,此時林中竟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日光如碎玉自葉隙墜落,漫灑樹下二人的衣衫,遙遙听得幾聲早蟬悠遠長鳴,疏林更顯清幽。玄震目光逐著一束金光緩緩落到面前那人的身上,綽約身姿籠在一層光下更是如玉像般惹眼,但這樣美麗的女子,如今卻已嫁作他人婦,自己錯過的,又豈止是十九年的時光?
「數年前……」女子忽地開口,打破了林中的一場寧靜,「那時阿慈也曾在這里遇到過一個男子,沈哥哥……那時你為何不肯認下阿慈呢?」
看著那女子抬起的眼眸中滿滿的疑惑和憂愁,玄震卻只覺得心中一陣苦澀,那時的自己,還只以昆侖山上清修十數年的修道弟子自居,又哪里想得到自己竟會與一個民間女子有著這樣千絲萬縷難以磨滅的關系,那時的那個男子……是玄震,卻不是沈百翎啊!
但女子卻仿佛從玄震的沉默不語中悟出了另一層意思,淒婉一笑道︰「莫非沈哥哥是在責怪阿慈……怪阿慈不該這樣嫁給了別人?」
玄震渾身一震,搖頭道︰「我怎麼會怪你,那不過是命——」是命不允我們……
「那一年,家里來了幾個道士,他們說沈哥哥是妖怪,爹爹信了他們,不許阿慈再出門去見你。」女子幽幽說道,「可我心里卻不是那麼想的,就算沈哥哥是妖又怎麼樣,那個會給我編草人,會送我好看的珠子的沈哥哥還是沒有變啊……可等我再能出門,這片湖邊卻再也不見沈哥哥的身影……我等了許久,想了很多話,可再也沒有機會說給你听,現在你來了,我卻……我卻忘了那時候我滿心想傾訴的是些什麼話了,沈哥哥你說,阿慈是不是很可笑?」
玄震看著她,勉強想笑著安慰她,卻發現自己喉頭早已被一腔苦澀凝結,幾句話哽在喉頭卻是再難出口。
女子卻仍輕輕說著︰「後來,後來阿慈長大了,爹爹和娘更不許我出門,再後來……爹爹要我嫁人,可那些媒人卻全讓我拒了回去,城中人便漸漸有了許多難听話,傳到爹爹耳中,他更是大發脾氣,我卻不管不顧,只想著能拖一年是一年,說不定便能等到……等到我心里的那個人回來,那時候自然有我的好歸宿……可我的歸宿終是來了,卻不是我心里的那個人……」幾滴晶瑩簌簌落下,滴在衣衫上,閃著日光,轉瞬便滲入了布料徒留下點點濕跡。
玄震怔怔瞧著那幾點深色的痕跡,心底卻仿佛也滴落了幾滴清冷,悲慟如波紋,一圈圈散了開去。
「老爺是個好人,他娶了我,便一心一意待我,可我卻……卻很對不住他。我明明嫁給了他,心里卻仍記掛著別人,可他卻從不因此惱我……我那時還很傻,只想著嫁了人又怎麼樣,只要等在這里,終有一日會等到的,即便不能相守,看一眼也是好的……老爺知道我喜歡上這兒來,不禁不制止,還專門讓人準備了馬車,囑咐身邊的丫鬟好生陪著我……」耳畔仍是她輕輕訴說著的聲音,但那對垂下的眼卻始終沒再抬起,「我嫁了他這些年,承他的恩情如巢湖的水一樣不可斗量,可我自己卻沒有什麼能給他的,便是連個孩子也……可老爺卻始終沒有納妾,前些日子,我們總算有了一個女兒,雖說不是親生,卻也……卻也是老爺的一番心意,我很感激。」
「阿慈……」玄震心中隱隱有了一絲預感,但仍忍不住輕輕叫道。
那女子又是一笑,這次卻帶著一絲決絕,一絲釋然︰「十九年了,阿慈總算等到了沈哥哥,蒼天待阿慈也算不薄啦。只是這一次,卻是阿慈最後一次見沈哥哥了。我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老爺如此深情待我,以後我也必不相負,更何況如今我們也有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以後,阿慈只願做個賢妻良母,那些女兒家的心事,卻是再也不敢去想,也不會去想了。」
「阿慈……」
女子最後一次抬首望向他,深深的一眼,似是要將眼前這男子的身影深深鐫刻在腦海中,但她最終還是收回了目光,輕輕道︰「沈哥哥,阿慈……走了。」說著緩緩轉過身去。
清風拂過,卷著那女子翻動的裙角,卻無法將她的腳步絆住。那個名叫阮慈的女子,終是這樣一步一步,再也不回頭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玄震佇立在那塊大石前,痴痴地望著,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馬車後。
良久後,一道青光自疏林中拔地而起,掠過湖面,徑自朝著黃山而去。徒留下林中清風縷縷,鳥啼幽幽,卻再也不見,十九年前,十九年後,那兩個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