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軍隊是個神奇的地方,那在那神奇的地方歷練出來的軍人就是一個很神奇的物種。
那里有軍師那種接近文人的,不論春夏秋冬都扇著一把扇子,飽讀詩書兵法,看上去就極有學問;也有純武將的那種,像謝爵爺,在邊關士兵堆里浸yin了近二十年,將京城貴人的優越感褪了個干干淨淨,唯余豪爽大氣,這種人,若是不懂行情的人來評價,只能得個粗魯野蠻;而文武雙全的人也不是沒有,像謝昆和于華,不過他們的表現形式完全不同。
謝昆極好的融合了文人的風骨與武將的大氣,他的氣質偏于中和,較之文人多了豪爽,較之武人又多了幾分文氣。便是在軍營那般嚴肅的環境里,跟士兵開著玩笑都不覺得突兀;至于于華,有種動物最適合拿來比喻他——變色龍。他有的時候是純武將,在軍營里,他比謝昆嚴肅,比謝昆爺們,整日肅著一張臉,為人處事很嚴謹,說白了,就是比謝昆更像謝爵爺的兒子;可有的時候,他卻只是一個京城的貴公子哥,比誰都守規矩知禮儀。
四年的沉澱,謝昆遺傳自他雙親的兩個極端,很好的融合了。
而于華卻將天生的本性分裂並進化了。他性子里的魯莽很好地轉成了軍人的直爽大氣;與生俱來的細心與溫柔卻化成了他最不願意承認的‘娘們唧唧’。而這‘娘們唧唧’的個性,卻是最先體現在了飯桌上。
于珊早就知道于華回府的第一頓飯,肯定會在靜安堂陪著老爵爺和老太太的,所以剛起床就叮囑了小廚房,除了日常早飯之外,再多做些點心,只是不好只做于華喜歡的,便各色各樣的都定了一些,光材料就擺了滿滿一桌子。
所以,當老爵爺果真帶著于華到靜安堂時,她並沒有驚奇,只是對于簡的到來表示了一點點驚訝。不過她認為,老爵爺肯定是有自己的思量,她不好過問,反正對她來說也就是多準備雙筷子罷了。
當她看見老太太含淚地拉起拜倒在地的于華時,她就很知趣地以準備早飯為借口,將空間留給了他們,自己拉著楊宇楠又去了小廚房。
兩人剛出門口,于珊就停下了,解釋道︰「小廚房那邊都已經吩咐好了,咱們去弟弟那里坐一坐,他這個懶蟲,想必還不知道哥哥回來了。」
楊宇楠看著于珊明媚的笑容,戲謔道︰「不抱怨大少爺心狠了?昨天整整抱怨了半夜,真是可憐了我的耳朵。」
于珊的笑容微斂,解釋道︰「他還是心狠的,是被謝表哥綁回來的……」
楊宇楠先時有些愣怔,之後恍然大悟,她轉了轉眼珠子,佯裝惱怒的甩開了于珊的手︰「怪不得昨日向我抱怨謝表哥的不靠譜,好啊,你有後招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白擔心!」
「我總要整點保險的手段才能向爺爺女乃女乃保證啊……」
「也就是說,你擔心我提前跟爺爺女乃女乃說了,搶了你的功勞?」楊宇楠的眼楮瞪的圓圓的,眼球水靈靈的,像是第一次認識于珊。
「不是,不是,我也沒想到哥哥真沒準備回來,而且昨天那麼晚了兩人都沒回京,我真以為他們趕不回來了。那時候再跟你說有什麼用,白讓你跟著擔心……」于珊見楊宇楠‘含淚’的雙眼,急忙擺手,唯恐楊宇楠真的誤會她。
于華離京後,這兩個小姐妹的相處方式有些特別,頗有些革命友誼的意思在里面。
于珊步步為營,掌家的過程中總有不少煩心事,而楊宇楠一直一來都盡職盡責的當著于珊的垃圾桶,只要于珊願意說,她就出上一雙耳朵去听;如果于珊不願意說,她也從不會強求。
只有極少的情況,于珊願意將不開心的緣由告訴她,逼著她幫忙想法子;而大多時候,于珊只是抱怨,不需她插手。就像昨日夜里,于珊就反復的抱怨謝昆辦事不牢,卻沒有將緣由告訴她。
本來這事很正常,與以往沒什麼不同,可楊宇楠就是不肯听于珊解釋,愣說成是她不把自己當自己人,有事瞞著她。
兩人站在左偏院爭論了許久,楊宇楠才開恩一般松口道︰「我原諒你也可以,但我拿你書信的事就扯平了。」
于珊在與楊宇楠的爭論中,就發現楊宇楠反常地糾結著不相干的事,早就起了疑心,所以在楊宇楠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後,她的反應很快,嚴詞拒絕道︰「不行!你那不是拿,你那是偷,不告而取視為偷盜,再說那事已經翻篇了……」
于珊的話還沒有說完,楊宇楠的眼圈就真的紅了,她顫抖著身子,用很受傷的眼神看著于珊,卻一句辯解的話都不說。
于珊很沒出息,剩余的話就再也說不下去,因為她知道,自始至終楊宇楠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連‘偷’信也是如此。
楊宇楠之所以拿于珊的信,是因為于安那小子相求,她若是不心軟點頭答應‘幫’他,誰曉得于安會不會走彎路真的去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的道理誰都懂。她拿到書信後,不肯交給于安,也是存了讓于安接著去求于珊的念頭,或者轉個彎去求老太太,讓老太太命令于珊同意,反正總要于珊知曉了,她才肯交出書信。
于珊很明白,楊宇楠這一舉動很好的將‘偷’這個字背在了自己身上,讓于安再沒有機會親自出手。若是她偷偷將書信給于安看了再偷偷放回去,那才真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偷盜者。
不過于珊在楊宇楠面前一向臉皮厚,加上她也是順桿爬的物種,便佯裝看不懂楊宇楠的本意,借著這事與楊宇楠約法一章——以後不準替于安求情!
迫于‘yin威’,楊宇楠不得不簽下了這條約,所以這一個多月過的最辛苦的就是于安那小子了!于安的性子時動時靜,頑皮起來氣死人,安靜起來嚇死人,因為他最安靜的時候就是像卡拉一樣,趴在樹上的時候。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于珊既然同意了他上樹,就不會反悔,可她沒說不粘知了。每天中午,只要知了開始叫,她就命人當著于安的面粘知了,每次都粘的干干淨淨,于安就算再生氣不甘也沒法子。知了是會飛的,而且活得時間很長,總有那麼一個兩個的重新飛到樹上或者破土而出,不過于珊也是狠心,只要有知了叫,于珊就命人粘。
如此一來,于安氣性愈來愈大,為表抗議,索性有沒有知了都在樹上趴著。面對這種情況,于珊也有法子,他只要上樹,她就在命小丫鬟在樹下求他,一個小丫鬟挨不住了,就再換一個,直到于安忍無可忍下樹為止。所以,這一個對月,于安的心靈和耳朵都飽受荼毒。
楊宇楠想必是忍到極限了,才處處想著抓于珊的小辮子來談條件。只要她能開口替于安求情,那老太太就不會只听到于珊的‘一面之詞’,認為于安說的都是歪門邪道!每次她看著于安憋屈的小臉和于珊耀武揚威的表情,總覺得于珊在欺負人!她想到于安要哭不哭的小模樣,越發堅定了要毀約,更是寸步不讓,片刻後竟夸張的落淚。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答應了。」
于珊話音剛落,楊宇楠的嘴角就揚了起來,她捏著小手帕拭淚,口里還說著︰「哎,這麼喜慶的日子,我怎麼落淚了,著實不該……」
于珊看著她這樣,差點氣哭了,但想到哭花了妝還要麻煩一遍,愣是抬高腦袋忍下了。
于珊這才升起打量楊宇楠妝容的心思,她剛剛哭過了,最好讓她回楠苑去補妝,也讓她解解氣!只是這一看心里就更不平衡了,果然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楊宇楠的臉干干淨淨的,別說涂脂抹粉,就是眉毛都沒有描。她本來就膚如凝脂,便是不上妝也極美,所以于珊這會才發現她不曾上妝。
這兩人一來二去間,在門口耽擱的時間就有些久了,誰都沒有發現門里邊一個小腦袋貼在門上,听到楊宇楠勝出後,他咧著嘴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狠狠笑了一陣,才打著小哈欠推開了門。
「咦?四姐姐,楠姐姐,你們怎麼在這?」于安的表情裝的惟妙惟肖,只是于珊看著他眼楮深處埋藏的喜悅,有些狐疑。
「來叫你起……吃飯……」于珊本想說叫他起床的,可看著他朝天辮扎好了,明綠色的衣服穿好了,小小的玉佩在腰間掛好了,話說到一半就改了口。
「奧,那走吧!」于安心情極好,一手拉著一個就往靜安堂正室走。
于珊手上用力拽住于安,狐疑地問道︰「你今天怎麼起的這麼早,還這麼開心?」
「祖父生日,不對,是做壽,當然開心,當然要早起。哥哥不在,我要一個頂倆!」于安放開楊宇楠,手握成小拳頭不停的揮舞著,嘴里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于珊看他這模樣,噗嗤笑出聲,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辮子,叮囑道︰「你不闖禍就不錯了,今天你給我老老實實的,跟我一起跟著女乃女乃,不準你跑到外院去。」
「不行!」于安肅著小臉,揮開于珊的手,說道︰「我是代表長房嫡子去的!」
于珊也不知是誰教的他,只是听于安這般說還很欣慰,片刻後才說道︰「哥哥回來了,祖父那自有哥哥幫襯著,不缺你一個才剛四歲的小蘿卜頭……」
于安听到第一句的時候就眼里放光,哪還听得進去于珊又說了些什麼,他繞過于珊,急急地往前跑,于珊一愣神的功夫,他就跑過了長廊。
于珊看著前方奔跑的背影,忍不住抱怨︰「小沒良心的,有個哥哥就不要姐姐了!」
「自找的,誰讓你天天跟他說,大少爺有多好多能耐……」楊宇楠輕輕說。
于珊便有些訕訕,她擔心于安與于華離了心,的確沒少說于華的好話。
于安趕到靜安堂的時候,老太太老爵爺已經深入了解了于華四年的生活,便連他曾參與過的幾次剿匪都了解了個透徹。這兩位老人除了欣慰,就是心疼。至于于華臉上的疤痕,卻是被一筆帶過,好像容貌被損並不重要。他們誰都知道,越介意越疼惜,于華心里越不舒坦,還不如表現的無所謂來的好些。
于簡也是從頭听到尾,他的神色很復雜,他並不羨慕于華的生活,相反他很想勸于華回到京城,于華一個一等爵府繼承人,根本沒必要像個蠻夫一樣去拼命、掙軍功。他認為,于爵府一脈,從來不曾出過武將,路子根本走不寬。只是他看著于華堅毅的表情,他曾覺得合情合理的勸解就再也說不出口。
突然,廊間傳來輕快的跑步聲,于華眼見老太太和老爵爺的表情變得寵溺,便知來者定是于安無疑,能在靜安堂跑跳的除了自小養在老太太身邊的于安,絕對沒有其他人了。他微眯著眼楮,替于安數著步子,靜等著。
不一會,門外就出現一個探頭探腦的男娃。于華看著這男娃,突然很理解為何于珊會擔憂若是他十年不回府,會將于安和于誠弄混淆。眼前這男娃個頭小小的,比之三歲的孩子還不如,一雙眼楮倒是活靈活現,若是忽略性別,就是一個縮小版的于珊。
于華按捺不住欣喜,緊走幾步將于安抱在了懷里,很溫柔地自我介紹︰「我是哥哥。」
于安眼里有些狐疑,但仍舊很乖巧地喊︰「哥哥好。」
于華听到這稚女敕的聲音,幾乎再一次落下淚來。他走的時候于安才八個多月,別說說話,就是路都不會走,而現在,他能跑會跳了,他錯過了于安的成長,果真是有得必有失。
于安在于華的懷里仰視于華,總覺得于華的舉止欠缺了些什麼。
過了好一小會他伸手模了模于華的凹凸不平的傷疤。他的手軟軟的,溫溫的,于華卻渾身打了一個戰栗,他唯恐嚇壞了于安,便要放于安下來。怎知他松了手,于安卻沒有掉下來,他低頭去看,就見于安一手撫模著他的傷痕,一手緊緊地巴著他的衣服,幾乎虔誠地問︰「這就是四姐姐說的軍功章嗎?」
于華愣怔當場,訥訥不能言。
「哈哈,果真都是我的好孫兒!」老爵爺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本以為于安會說錯話刺激到于華,卻不想于安說出口的竟是這樣頗有內涵的贊賞。
老太太也覺得很欣慰,于安,真的成長的很好。他任由那兄弟兩個說著悄悄話,見于珊和楊宇楠也進了屋,才吩咐夏竹擺飯。
食不言寢不語這是一種習慣,也是一種禮儀。不過這禮儀在靜安堂很少被遵守。別說于安這個四歲的皮娃,就是十一歲的于珊也很少照做。
因于華是‘主角’,飯桌上的老老少少總是時不時地撇他一眼,而于華像是沒有發現,他安安靜靜地吃著飯,偶爾給其他人夾幾筷子。
于珊贊賞地看著于華不緊不慢地品嘗了六道早點,心里感嘆起了造物者的神奇,她幾乎想撲上去問一問于華——你是去從軍了,還是去進修禮儀了?
在于華將筷子伸向第七種點心的時候,于珊終于忍不住,她咬著竹筷,很有興致地問︰「點心可合胃口?」
于華咽下口里的糕點,才說道︰「都很好。」
飯桌上,已經看不出于華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他每種都吃,但每種都不會多吃。
而于安看著這樣的于華,卻有些失望,他現在終于可以肯定的說,于珊是騙他的,他一開始的直覺沒有錯!他這個于華哥哥果然是個‘溫文爾雅’的少年郎。
他用譴責的目光直直盯著于珊,覺得她欺騙了他幼小的心靈,而于珊作為當事人,接受了于安目光的洗禮,卻覺得于安的怨憤來的有些莫名其妙。她現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于華身上,哪有時間管于安這個小蘿卜頭。
被漠視的于安,在發覺老爵爺和老太太對于華的舉止沒表現出驚異之後,怨憤到了極點!于安很聰明,一想就想明白了,于華一直是這樣的,而于珊在謊報軍情。想到這,他看著于珊,狠狠地咀嚼,牙齒咬的吱吱響。
「弟弟,你怎麼了?」所有人里,于華的耳朵最靈光,所以他第一個發現了反常。
于安抬起頭看著連說話都溫文爾雅的于華,怨憤之氣一瀉而出,冤有頭債有主,他知道怨不到于華身上,可再也忍不住幻想破滅的失落,他期望的是一個龍行虎步的大哥,而不是比于簡更文氣的貴公子。
想到這里,他原本惡狠狠的神色變得有些委屈︰「四姐姐說,哥哥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人!可為何吃的比我還仔細?」
于華听罷當時就僵住了。于珊也不算謊報軍情,在軍營時,他的確是大口吃飯的。他們吃飯的時間很短,吃的慢就意味著吃不飽,為了不挨餓,他吃飯的速度越來越快。可回到了于府,他吃飯的速度不自覺的就慢了起來,幾乎是用品嘗的方式去吃飯,這是京城所有貴公子的‘陋習’,而他很可恥的幾乎像慣性一樣,延續了這一傳統,似乎這是他的根系所在。
他很想告訴于安,大吃大喝是不對的,每種菜不論喜歡與否,都只食少量是京城大戶人家基本的禮儀。可他看著于安的小臉,這解釋著實不好說出口,因為這就跟對于安說,他此刻是在裝一樣。
可讓他像個粗人一樣,在至親面前大吃大喝,他又絕對做不到的。
左右為難間,唯有看向始作俑者。
「呵呵……奇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于珊干笑著,蹦出這麼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今天晚了,從家里回來,剛剛連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