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門不行 第八章 臨死

作者 ︰ 江北城南

他平淡地說出這句話,就一副累到了的樣子。

搖光臉上透出倦色,閉眼復又睜開,仿佛久睡初醒,不知今夕何年。

……

唔,他的確是久睡初醒。

只可惜不能大病初愈。

按照流音的說法,搖光注定是要死的。這和每個人都是要死的這等哲理語句有著本質的不同。

搖光會死,會死于非命,沒有人能救得了他。

而在他死于非命之前,我們踫巧救了他一下,現在還站在這里陪他聊著天。

也許只是因為這不經意的一救,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他並不只是一個陌生人。

我出神地望著他,不能自抑地感到一種灰敗的悲傷情緒纏住了我,揮之不去。

流音起身,緩步到我身邊。我抬頭看他一眼,又重新看向搖光,將聲音放得輕輕的,「你是說,有人假扮成了你的樣子……那麼,跟在玉虛真人身邊的,純陽眾人所看到的搖光,其實是另有其人?」

搖光點頭,微微皺眉,手松松握拳掩口,低咳兩聲。

我立刻說︰「是不是太累了?你先休息吧,這事以後再說。」

搖光抬袖微微擺手,又咳兩聲才道︰「不妨事。」末了微微一笑,笑容瞧著有些發苦,「現在不弄清楚,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我哦一聲,鼻子一酸,眼楮有點疼。

流音又低頭看我一眼,我也抬頭瞪他一眼,意思是︰看,還看,總看我干什麼?

流音抿唇,放輕了聲音,說︰「我看你快哭了。」

很多時候人可以忍著不哭,但這需要默默地忍,一旦有人詢問,很容易就破功。

我立刻就破功了。

我眨巴著眼淚,不能止住,便抬手捂住眼楮,轉頭背對著他們,哭著說︰「都怪你,誰叫你問的!」

流音像是被我震住了,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話卻是對搖光說的,「唔,哭了。」

我听到搖光輕咳一聲,含著笑意的聲音響起,「是在下的不是了。」頓一下然後道,「藏玉姑娘是在為在下傷心麼?」

我默默地想一下,覺得不全是。可他這麼問了,若說不是,未免太不給面子。

于是用袖子擦了擦眼淚,轉頭看著他,「有一點。」

搖光目光含笑,微微抬起手臂,要給我什麼東西。我一看,他手中握著的是一方帕子。

我睜著淚眼,以目光詢問他。

他看著我說︰「擦擦眼淚吧,算是在下賠罪了。」

我挪步,上前半步,微微探腰接過他手中的帕子。

普通的白色絹帕,洗得干淨,有皂角的清潔味道。

搖光凝神看我,像是十分輕松地說道︰「藏玉姑娘,十分像在下幼時認識的一位小姑娘。那位姑娘姓李,最巧的是,也叫藏玉。她小時候極愛哭,看到乞討的難民,就會問我,能不能把自己的食物分給人家。而當時,我們才不過幾歲大,也是靠乞討方能度日……」

他神色柔和,言語中仿佛十分懷念。

我听完,半天才道︰「我也姓李。」

搖光臉上的笑不見,定定地望住我。

我說︰「但是,你說的一定不是我。我不記得認識過你,而且,我幼時隨師父長大,也沒有要過飯的人生經歷。」

搖光微微蹙眉,張口像要說話,卻停頓一下,而後道︰「自然。江湖如此大,李是大姓,同名同姓者也是有的。」

我擦干眼淚,察覺他此時精力不濟,不能再耽誤時間。于是主動談回話題,「你說有兩個你,是不是你已經大致猜出是什麼人陷害你了?」

搖光斂眉頷首,語聲輕緩地道︰「不錯。只是……」

只是如何,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

那晚的情形,想來十分蹊蹺。

我和流音趁著真武殿兩班守衛換班的間隙,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在了屋頂。而後就見到「搖光」跟在金虛真人和玉虛真人身後,一同進了真武殿。當時守在真武殿內外的守衛都可作證,那人確是掌門座下最小的弟子,搖光。

而後玉虛真人突然下跪,引金虛真人去扶,站在其身後的「搖光」抬手就是一劍。對自己最信重的弟子,金虛掌門自然是沒有防備的。加之茶中有毒,金虛真人覺察不對也已來不及。「搖光」一擊得手。

之後「搖光」刺玉虛真人的那一劍,如何看都是做戲了。而他攜劍破窗而出,玉虛真人等了片刻才呼救,外面守衛也恍若不見,可見整座真武殿都是玉虛真人布置的人。而那「搖光」不走後山,反走前門,更是要人都看到是搖光拿了真武劍,叛逃出師門。

這之後我和流音就一起追了出去。卻並未見那人的影子。

搖光道︰「他是可以除去易容,極其自然地出現在師門的。至于真武劍,只要先藏起來,等抓到我之後再拿出,自然可以說是從我手中奪回了師門寶劍。可是,真武劍卻在大師兄手中……大師兄更是用劍傷了我。」

我問︰「會不會就是你大師兄假扮的你?」

搖光卻說這幾乎不可能,因為他大師兄沖冥道長都四十好幾了,身高體型和他都相去甚遠,不是最佳人選。

他道︰「不知為何,這劍到了大師兄手中。我猜,是那人被大師兄攔住,不得不將劍交到他手中。否則……師父一去……,門派中玉虛師叔最長,那假扮我之人既然和他串通一氣,自然該將真武劍交到他手中,而不是選擇大師兄。」

搖光的大師兄對他痛下殺手。搖光反擊,傷了他左臂,自己滾落下山。

而之後,沖冥道長竟然自己就死了,現場則有搖光留下的自己的佩劍。

那時候流音折回去查看,恰見到沖冥道長的尸體,卻不見凶手。

我道︰「只是不知,那假扮你的人,和殺害沖冥道長的人,是不是同一人。」

搖光神色一震,看向我。

我攤手說︰「很明顯嘛。玉虛真人想做掌門,沖冥道長也想做掌門。他們就算串通一氣殺害金虛真人再嫁禍于你,也還是各懷鬼胎。那個假扮你的人,很可能就是奉玉虛真人之命,順便殺了你大師兄啊。還不用負責人,正好也嫁禍你。」

說到這里,我想,搖光可真倒霉啊。

「就是不知那人會是誰……你有什麼的好的人選沒有?」我問沉思的搖光。

他卻道︰「毫無頭緒。」

說完閉上眼,眉頭蹙著,一副累極的模樣。

我有點理解他。

要是我們師門出了這種糟心事,要我懷疑誰,我都覺得沒有頭緒。而且眼下嫌疑最大的玉虛真人已經是確定是主謀了,沖冥道長算是個候補,也在露出狐狸尾巴之後就迅速地死掉了。純陽上千小年輕,幾位虛字輩的師叔座下都有收徒,能假扮搖光的演技派大有人在。他該相信誰?又該懷疑誰?

搖光在房中休息,我和流音來到院子里,我斜倚著欄桿,回望著池水中一簇簇的紅魚。

我問流音︰「既然現在搖光已經被陷害得不能再陷害了,為什麼不見特別大規模的追殺啊?俠客傳奇中,這種時候不應該都是舉全門派之力緝拿凶手的麼?」

流音負手看天,他今日穿了一件竹青色的青衫,繡工不凡,一看就知道很貴。

他說︰「因為對純陽來說,眼下捉不捉得到搖光,其實並無所謂。只要江湖人皆知搖光是殺害金虛真人,盜走真武劍的凶手,就夠了。而且,國不可一日無君,純陽不可一日無掌門。玉虛真人既然敢選在此時發難,說明他有足夠的自信可坐上掌門之位,掌門者掌管真武劍。純陽一派又分兩宗,真武和紫霄不能掌于一人之手。玉虛宗主本來是掌管紫霄的,眼下未尋回真武……我猜,他打的是個一箭雙雕的主意。」

我眼楮一亮,「你是說,他要先坐上掌門之位,又可以真武劍未尋回為由,不交紫霄。等到時機成熟,他自可將氣宗劍宗統一。那時真武再回,也沒有什麼好忌憚的了?」

流音溫和一笑,抬手彈我額頭一指,「聰明。」

我向後躲開,揉揉額頭,惆悵地說︰「玉虛真人真是個老狐狸。只怕就算沒有出這些意外,他已經拿回真武劍,還是要扣著不用呢。」

可是雖說如此,純陽派自然也是在追拿搖光的,只是分出來的人手並不多。

而且玉虛真人已經放話將搖光逐出師門,任何純陽弟子一見到此叛徒,可就地正法,為純陽乃至武林除害。但是外人就不要湊熱鬧了,純陽之仇,要由純陽人親手所報。

我猜,他是怕有人偷拿了真武劍不還回去,等他需要用的時候干著急。

……

流音開了方子,每日為他熬藥,搖光也听話,給什麼喝什麼。還和我開玩笑,「我不挑食的。」

我卻笑不出來。

不知從何時起,我痛恨離別。

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都令人痛恨。

這幾日,我無事可做,索性陪著他說話。

相識一場,能捱一天是一天,捱到頭,也無遺憾。

也許是因為自己活不長了,搖光反而表現得很灑月兌,他也能和我說笑。

我喂他吃藥——這里值得一提,本來是流音要喂他吃藥的,但是幾次之後他有些別扭,對我說︰「我就小時候這麼喂過你吃藥,現在喂一個男人,總有種女兒長大成人變成男人的奇怪感覺……」

我踢他一腳,「小時候你那是喂我吃藥啊!你是掰開我的嘴直接往里灌的!我恨死你了,滾,別讓我看見你!」

攆跑了流音,我便接替他主動承擔了喂藥的工作。

搖光一勺勺地吞下藥,我收回手,聞聞空碗,皺眉道︰「聞著就苦。你要不要吃點蜜餞什麼的?」

搖光淡笑,「不必了。」

我說︰「不麻煩的,這里是青樓,青樓有很多蜜餞的。」

搖光輕笑一聲,又有些咳嗽,我連忙給他遞帕子。他捂住嘴咳完,臉頰有些紅,慢悠悠地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竟能在青樓住上許多天,臨了也沒遺憾了。」

我抬眼看他,笑,「你一個做道士的,在這種風月場所還一臉滿足,真是世風敗壞,道術不昌~~~~~」

搖光咳一聲,連忙說︰「哪里哪里,姑娘謬贊了。在下本俗家弟子,修的是人間大道。人間大道,從不妨礙弟子逛青樓的。」

我噗的一笑,「看來做道士比做和尚劃算多了。」

而搖光的意思是,做和尚也沒什麼,和尚或是道士,不過是一個假發套的事。

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搖光定定望著我,雙目清透見底,含著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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