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門不行 第九章 機緣

作者 ︰ 江北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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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回搖光的第六日,他體內的劇毒終于發作。♀

藥石無靈,回天乏術,他就要死了。

而當時我還並不知情。

早飯後我就被煙霞師娘叫了去。關上房門,她捧出一件疊好的鵝黃色衫子,輕輕抖開,裙衫便垂墜下來,在我身前虛虛一比。

她後退半步仔細看看,然後笑著道︰「前幾日翻舊物,卻找出半匹好料子。這個色兒女敕,我穿就有些襯不住了。給你正好,來試試,看喜不喜歡?」

「唔……」我忽然不知道手該往哪里放,有些僵硬地站著,也不動。

煙霞師娘催促,「別愣著了,快把這身男人的衣服月兌下來。好好的姑娘家,整日打扮得像個男人,多不像話。怎麼?嫌棄我這里的東西,你穿不得?」

我連忙接過她手中的衣服,抱著,「不是不是,只是……從來沒有人給我做過衣服……」

小時候我都是撿師姐的衣服穿。師姐大我三歲,她長高了換新衣,舊衣丟了可惜,便直接過繼給我了。後來我長大一些,知道了姑娘家都是愛美的,就向師父抗議。師父也很苦惱,我們師門不富裕啊,他不能挪用公款助長這種愛美愛奢的不正之風。

師父企圖將我洗腦,「小藏玉啊,艱苦樸素的姑娘最美,美由心生,不關乎穿什麼衣裳。」

我大哭大鬧,「我不要穿師姐的舊衣了,我也要穿新衣!師父你偏心!」

師父就唉聲嘆氣,「手心手背都是肉,師父怎麼會偏心呢?」

我坐在地上振臂喊,「師父的手心手背當然都是肉了,師父你胖嘛!」

師父眼楮一瞪,吹胡子道︰「那好吧,不穿就不穿,不讓你穿師姐的舊衣了。」

師父君子一言。

從此,我開始撿二師兄的舊衣穿,且都是陳年舊衣……

我抱著輕軟的裙衫,沉浸在悲傷的回憶中不能自拔。

煙霞師娘絮絮地說著,「……你們這些年輕人,行走江湖,不拘小節,男扮女裝女扮男裝什麼的,我是不大懂的。♀就像他……他年輕的時候在我這,還穿過豹皮縫的裙子呢,唉把我給笑的。」

我豎著耳朵听,知道這個「他」指的是流離祖師。天哪,穿豹紋短裙的流離祖師……

煙霞師娘笑完,卻又開始數落我︰「你一個干干淨淨的姑娘家,非要扮成男人模樣,你當別人認不出啊?」

我羞愧不已。

煙霞師娘噗嗤一笑,又順手塞給我一個小布包,說道︰「又不是訓你,瞧這小臉委屈的。好了,快去換上吧,讓我也瞧瞧俊不俊?」

我抬手抓抓頭發,听話地去了屏風後。

布包里從貼身小衣到手帕一應俱全。我褪去身上男裝,將衣裳一件件地穿上身,系好帶子。最後將一掌寬的白色束帶圍在腰間,細細的鵝黃色腰帶纏上兩圈,縴縴一系,還打了個蝴蝶結。這身衫裙非綢非緞,觸手柔軟,卻不知是什麼料子,分外舒服。

我從屏風後出來,煙霞師娘又將我按在梳妝鏡前,不容分說地道︰「來,我給你梳發。」

我連忙說︰「簡單的就好,不然趕路不方便。」

從銅鏡中看見,煙霞師娘嗔笑著望我一眼。

解了我的發帶,長發失了束縛盡數瀉下,素手握著玉梳緩緩為我梳發。

她邊為我通頭,邊道︰「好,就梳個簡單的。」

她果然為我梳了個極簡單的發型,最後要為我簪釵,我又不好意思地解釋,「我整日跑東跑西,釵容易掉,系發帶就好了。發帶也很好看。」

她就長嘆一聲,放下手中的梅花釵,「你這丫頭,可是還沒長大?怎麼一點也不曉得愛美呢?」

我沒敢說,我還沒長大的時候就知道愛美了,可惜被師父鎮壓,從此就看破了。

梳好發,煙霞師娘拿起銅鏡旁的一個白玉盒子,輕輕旋開,胭脂的甜香就縈在鼻尖。我這輩子還沒涂過胭脂,十分新奇,仰著臉等了半晌。她卻凝神望著我,遲遲不動。♀半晌,放下胭脂,嘆一聲,「這等容貌,用脂粉卻嫌污了天生顏色了。」

神色間仿佛有些許悵然,些許懷念,許是想起了她的青蔥歲月。

不等我想出說點什麼緩和氣氛,她又灑月兌一笑,「好了,這就齊了。叫流音那小子看看,身邊有這麼個姑娘,他還不快收心?我呀,可不能看著他跟他那風流師父學,叫人恨得牙癢癢。」

我听在耳中,意識到她一定是誤會了,于是正色說︰「我和流音幼時相識,算是多年好友。但是,絕沒有兒女之情的。」

她仿佛並不相信,笑吟吟地道︰「好,好,我也未說你們有什麼,莫要多想。感情麼,日久天長,都是處出來的。」一副「哎呀少女害羞了還跟我說謊呢好啦我就不拆穿你啦」的樣子……

我于是閉嘴了。

我被煙霞師娘夸得飄飄然,醺醺然,飄出房門,一路飄去搖光暫住的房間。

推開門,就見到搖光在吐血。

他強撐著身子半坐著,一手扶著床柱,向外壓著身子,大口大口地吐血。

血浸透帕子,淋在蒼白指間,濺在地上。

我站在門口,傻住了。

人有多少血,可以這樣吐?

他這樣,是要死了麼?

許是听到動靜,搖光艱難抬頭看過來,見到我,僵住。這一僵的時間的有些長,他甚至忘了吐血。等他想起來他還在吐血的時候,頓時咳得更厲害了。

我快步到他面前,掏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我能做的只有這個,絲毫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也救不了他。我六神無主,突然想起流音,像是想到了能普渡的天神。

起身就要跑出去,「我去找流音,他一定有辦法救你。你等等,我立刻就回來!馬上!」

他卻捉住我手腕,緊緊握住,搖頭,卻說不出話。

我一咬牙,掰開他的手,沖出房門去。

頭撞在一個人的胸口上,用力之大,像是撞上了銅牆鐵壁。我眼冒活星,向後踉蹌站立不穩。

他扶住我肩膀,然後抬手模了模我的臉,「哭成這個樣子?」

我驚訝地抬手抹臉,發現方才急哭了,忙拽住他的衣袖,止不住的悲痛,「搖光他要死掉了,你快救救他吧!」

流音神色莫辨,深深地看我一眼,就錯身快步進屋。

他行路帶風,徑直來到搖光床前,止步站住。

並未查看脈象,他僅是看了一眼,就輕輕一聲嘆氣。

我的心驀地沉下去,如大石沉入深水,再難浮上。我覺得我的臉色一定變了,因為流音又看我一眼,停了一瞬,未言一語。

他轉回目光,抬手點了搖光胸前幾處穴道,又拿出針囊,為他刺穴。

搖光雙眉緊鎖,疲倦地閉上眼,一聲不吭。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他終于不再吐血了。

我始終懸著一顆心,這時輕輕上前扶他,好讓他倚床休息。

許久,他緩緩睜眼。

雙眼清透,淡然如水。

他看著流音,頷首道︰「多謝。」

流音避開他這一禮,道一聲︰「不謝。」

然後他又看向我,微微一笑,「莫要哭了。這幾日,多謝藏玉姑娘照顧,搖光感激不盡。」

我只是垂淚搖頭,不知為何如此傷心。

也許只是因為,搖光是我離開師門踏入江湖以來,真正結識的第一個人。

師父曾說,各人有各人的機緣。江山遼闊,江湖高遠,萍水相逢即算有緣。

我和搖光也是萍水相逢,我救了他一時,拖延了幾天,使得我們統共逢了六天。

而現在他要死掉了,我無法自抑地悲從中來。

搖光平淡地說道︰「當年,師父收我為徒的時候,曾讓我立下誓言。如果有人負我,有人欺我,甚至是他老人家為人所害,我都莫要尋仇。我若不立誓,便不能做他的徒弟,我若有違誓言,終生不得安寧。那時我不懂這是為何,如今,我依然不懂。」緩了一緩,他說,「只是,如今就算我欲打破誓言,甘願終生不得安寧,為他報仇。也是做不到了的。」

他看看我,又看向流音,「百里兄,藏玉姑娘很好,望你好好待她。」

我迷茫望著他,「你在說什麼?」

搖光含笑看著我,目光溫和。我卻隱隱不安,覺得他像是透過我在看著別的什麼人。

他閉了閉眼,道︰「沒什麼。你……藏玉,你要保重,莫要再走丟了。」

我更加不安了。

他為什麼留給我這樣的話?

春光猶盛,花影映上薄窗,鶯啼聲聲,室中靜極。

突然外面傳來慌亂急促的碎步聲,門被推開。我和流音回頭,見到煙霞師娘撫著胸口,一臉急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流音,你……曲鶴鳴來了,我阻住他一時,你快走!快!」

流音臉色一變,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臉色,面沉如水。

我問︰「誰來了?為什麼要走?」

流音徑自往門外走,對煙霞師娘道︰「我將他引開,師娘暫且在這里避一避。」

煙霞師娘跺腳,「他被你甩月兌多次,哪還會上當?我方才看,他已知你此行不是孤身,還知道藏玉姑娘在你身邊。眼下,他定是要拿住藏玉要挾你。」

流音僵住,回身向我望來,神色猶豫。

我表示完全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搖光忽道︰「百里兄,你帶藏玉姑娘走,這里我來應付。煙霞前輩,麻煩你稍後將他帶來此處。」

她呀一聲,驚訝地說︰「你不和他們一起走?」

搖光只搖頭,轉而對著流音道︰「百里兄可信在下?」

流音還未答話,我覺得這簡直不能接受,大聲說︰「不行!」

搖光說︰「我留在這里,更安全。」

我並不相信,「那也不行!」

這怎麼能行!

他知道自己將死,索性就死在這里,幫我們拖住那個叫曲鶴鳴的。曲鶴鳴是個什麼鬼?

不管曲鶴鳴是誰,听煙霞師娘和流音的語氣,那人一定絕非善類!誰知道搖光會怎樣拖住他,他又會怎樣對待搖光?就算他要死,怎麼能以這樣的一種方式?

搖光依然望著流音,不說一句話,仿佛他什麼也不需要說,流音就能懂。

我心一橫,心道扛起他一起走算了。

後頸突然遭遇重重一擊,搖光消失在視野中,我暈倒在一個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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