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某一天,丁雨香終于來到夢想中的泰姬瑪哈陵。
她和蕭牧野是在數日前抵達印度的,先在首都新德里玩了幾天,接著便搭火車來到阿格拉。
在事先預定的旅館放下行李,丁雨香便迫不及待地拉著蕭牧野前往泰姬陵寢拜訪,時值黃昏,夕照溫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穿梭于陵寢主殿前方的蒙兀兒花園,不時仰頭瞻仰這世界七大奇景之一。
位于亞穆納河畔的泰姬陵,主殿外觀是采用白色大理石興建的,座落于方型平台上,周遭有四座白色大理石三層塔樓環繞,塔與塔之間聳立的石碑,瓖滿各種璀壤的半寶石,有來自阿拉伯的珊瑚、瑪牆及伊朗的水晶、紅寶石等等,再以鏤空的阿拉伯文可蘭經書作為裝飾,五彩斑斕,美不勝收。
進入陵墓內部,八角形的空間分隔成五間宮室,白色大理石鏤雕成一扇扇菱形花邊門窗,藤蔓花葉浮雕于牆面攀爬,中央宮室精雕細琢的大理石屏風後,安放著沙賈汗王及愛妻泰姬的寶石花卉衣冠冢,而他們真正棲身之處,是在那衣冠冢之下的地下室。
這座陵寢是沙賈汗王在愛妻逝世後,為了實踐對她的承諾,于一六三一年開始動工,花了二十二年時間,動用兩萬多名工匠,幾乎是傾全國之力而造成。
「你知道嗎?印度詩人泰戈爾曾經用臉龐上『一滴永恆的淚珠』來形容這座陵寢。」
丁雨香一面參觀陵寢,一面用著低柔的嗓音悠悠地敘述沙賈汗王和泰姬相知相戀的故事——
當沙賈汗王仍是王子的時候,某天他去逛皇家賣物會,擺攤的都是貴族,他瞥見有個少女在賣絲和玻璃珠飾物,少女青春爛漫,容貌嬌艷。他向少女詢價,卻遭到她戲弄。
這位俏皮的少女名喚巴露,原來正是王子舅父的女兒,也就是他的表妹。王子對她一見鍾情,自此念念不忘。
五年後,沙賈汗如願以償娶得夢中情人,巴露能詩善畫,才華洋溢,夫妻兩人形影不離,恩愛異常。在王位爭奪戰中,巴露幫助沙賈汗順利即位為王,沙賈汗于是賜她封號「蒙泰姬、瑪哈」,意即宮廷之寵,印度人稱她為「泰姬、瑪哈」,或簡稱泰姬。
巴露為沙賈汗王生了十三個孩子,可當誕下第十四個孩子時,卻因難產而死,在臨終前泰姬要求她的王此生不再續弦,並為她建造陵墓。
「……詩人泰戈爾說︰沙賈汗,你寧願听任皇權消失,竟希望使一滴愛的淚珠永存。」說到這兒,丁雨香輕輕地嘆息。「教授,你說這個王是不是很痴情?」
「是很痴情。」蕭牧野听著這樣的故事,從初始的不以為意,甚至有些鄙夷,到不禁感到悠然神往。
他並不覺得一個國家的王耗費諸多人力物力,只為了表彰自己對妻子的愛情是多麼值得榮耀的事,當時的百姓肯定深以為苦,但也正因為沙賈汗王的執著,如今這世界才能留下這麼一座如詩如夢的美麗陵寢。
且不說泰姬陵在藝術上的成就,能得這世上如許多人稱頌一則可歌可泣的愛情傳說,也算是奇跡了。
「你就是因為他們的愛情,才堅持來印度看這個泰姬陵嗎?」他看著身旁一臉心滿意足的小妻子,有點感動又莞爾。
「嗯。」丁雨香微微點頭,坐在亞穆納河畔的石階上,雙手托著下頷,怔怔地看著前方在暮色掩映下的白色陵寢。
其實,她是來告別的。
曾經,她和某個鄰家男孩把來到印度旅行流浪當成一個美好的夢想,他們說好了一起在恆河畔濯足,一起到貧民窟冒險,一起來瞻仰絕美的泰姬陵。
他們說好了一起牽手過一輩子。
不過,夢終究只是夢而已,夢醒了,就會回到冰冷的現實。
現實是他們微渺的愛情根本禁不起任何考驗,分手後只能成陌路。
她是來告別的,對過去,對那個男孩,逝者已矣,她必須重新出發,迎向另一個未來。
對不起,文翰,再見了。
她在心里低語,惆悵地望著泰姬陵。
蕭牧野陪坐在她身邊,並不知曉她的心情,他只知道這傻丫頭似乎又在犯傻了,為了一個古老的愛情傳說神色郁郁。
「你不會是在為三百多年前的人傷心吧?」他好笑地問。「都過去的事了!」她震了震,收回迷茫的思緒,望向身旁的男人。是都過去了沒錯,但……
「教授,你真的很沒情調耶!」忍不住輕聲埋怨。
也一凜,明知她是玩笑,意念卻躁動,不由自主地憶起多年前,也曾有個女人如此批評他。
不懂情調,沒有生活情趣,像個一板一眼的機器人。
蕭牧野悶了,斂起臉上微微戲譫的笑容。
「怎麼了?」丁雨香察覺他不對勁,關懷地問。「是不是肚子又痛了?」
來到印度第二天,蕭牧野便鬧腸胃不舒服,他一直認為是丁雨香硬拉著他在路邊小攤販吃了塊不衛生的印度烙餅的緣故。
想起那塊烙餅,以及這幾天不得不吃下的,也不曉得干不干淨的印度料理,蕭牧野覺得月復部又悶痛起來。
「還不都你害的?」他瞪丁雨香。「要帶你去歐洲那些先進國家不去,偏偏說要來印度!」
「好,好,都是我不好,對不起嘛。」丁雨香沒跟他爭辯,很識相地服軟。
「教授,你還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幫你揉揉肚子?」
「不用了!」大男人當眾揉肚子多難看!
「那要不我們回旅館去吧?」
「你不是說想看月光下的泰姬陵嗎?」
對喔。丁雨香猶豫,她的確很期待襯著月色的泰姬陵,銀色的月光,瀲濡的水光倒影,一定很美。
她仰頭看了看天色,霞光黯淡,暮色微沈,雲層有些厚,空氣中隱約流動著濕潤的味道。
「好像快下雨了。」她喃喃。「我看還是算了。」
「怎麼能算了?」蕭牧野蹙眉。
好不容易來到印度,不就是為了成全她的美夢嗎?雖然在這城市多停留幾天也不是不行,但最好還是今日事今日畢,愈早離開愈好。
「既然來了,就多等一陣子,我看月亮也快出來了。」
「那,好吧。」丁雨香點頭。
一陣風吹來,蕭牧野由身後將她攬進懷里。「會冷嗎?」
「怎麼會?」她笑。「我還覺得有點熱。」
印度氣候溫暖,現在又值盛夏,即便入夜也有些問熱。
「熱也不許動。」他不準她逃離他的懷抱,就想抱著她。「乖乖地坐著。」
「我沒動啊。」她喊冤。
「那最好。」他將下巴頂在她頭上,湛眸深沈地盯著前方的白色陵寢,莊嚴又優雅,詩人形容她是「永恆的淚珠」。
「你很向往那樣的愛情嗎?」
突如其來的問話震動了丁雨香,她听著那沙啞的嗓音,幾乎以為自己听錯了,過了許久,才以同樣低啞的嗓音回應。「教授你呢?」
沉默。
他不說話,她只听見他些微粗沉的呼吸聲。
「教授?」
「嗯。」他漫應一聲,表示自己有在听,又過了好片刻,才低低揚嗓。「我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
「是你說五年多前分手的那位嗎?」
「現在已經六年了。」
六年。丁雨香默念,那是將近兩千兩百天,好久了。
但為什麼教授提起那女人的口氣听起來仿佛仍帶著幾許悵然呢?她覺得自己胸口有點小糾結。
「她是什麼樣的人呢?」不想問的,還是問了。「聰明嗎?漂亮嗎?」
「嗯,很聰明也很漂亮。」
她就知道!
「我是在美國讀書時認識她的,她跟我是同學,我們在同一個實驗室,跟同一個教授,她各方面的表現都不輸給我,英文講得還比我流利。」
「這樣喔。」丁雨香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哼!她什麼也不想說。
「我們交往一年後,就住在一起了。」
還同居呢!丁雨香嘟嘴。
「她不會做飯,也不愛做家事,跟我一樣,我們兩個常常把屋里弄得一團糟,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實驗室,就連約會也在實驗室。」
「也在實驗室談情說愛嗎?」丁雨香口氣有點酸。
但蕭牧野沒听出來,沈浸于回憶里。「那算不算談情說愛,我不確定,可我們的確分享了很多各自的想法,那時候我們做什麼都在一起,她跟我說我是她最重要的人,而我也覺得沒有人比她跟我更契合的了。」
「是、嗎?」愈听愈不是滋味,丁雨香不覺在蕭牧野懷里動了動,想離他遠一點。
他發現了,不滿地收攏臂膀,反倒把她抱得更緊。「不是要你別亂動嗎?」
「你不覺得很熱嗎?」她嗔惱。
「不會。」
呿,睜眼說瞎話!她拿他沒轍,只得悶悶地繼續與他依偎。「你故事還沒講完呢!後來你跟你前女友怎麼樣了?」
「後來我發現我的研究成果被她搶先一步發表在了期刊了。」
「啊?什麼意思?」
「意思是她偷了我的研究成果。」蕭牧野語氣變得清冷。
丁雨香愕然,不敢相信,忍不住轉頭看他的臉。
他面無表情,唯有森森閃爍的瞳光泄漏了他的沉痛。
「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說因為她累了,她的實驗進展卡了又卡,我的卻一直很順利,眼看我即將拿到博士學位,她很慌,很害怕,怕自己一個人被丟在美國……」
「所以就做出那種事嗎?」丁雨香尖銳地打斷。「都是借口!」
「是借口沒錯,我也知道是借口。」蕭牧野澀澀地自嘲。「可我還是選擇再相信她一次,她是女孩子,畢竟比較軟弱些,我覺得自己有保護她的責任,只是我沒想到已經破掉的鏡子是不可能完好如初了,我們對彼此都有了芥蒂,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我,開始躲著我,我也沒辦法當一切沒改變,然後有一天,我發現她跟我們實驗室另一個男同學上床……」
「什麼?!」丁雨香極度震驚。
「她說我這人做事太一板一眼了,沒情調,沒生活情趣,她早就受不了我了……」
「她胡說!不是這樣的,她太過分了!怎能說出那種話?」丁雨香心海沸騰,超火大。
那個女人憑什麼那樣傷害教授?太可惡了!她急切地捧起蕭牧野的臉龐,撫模著,安慰著。
「教授你別听她的,她胡說八道!」
她怎麼比自己還激動呢?蕭牧野看著懷中的女孩,心口陣陣悸動。他看得出來她是真心為自己抱不平,她憐惜自己。
「教授你忘了她吧!她不值得你對她那麼好,如果她真把你當成最重要的人,就不該那樣一次又一次背叛你。教授你別難過,你忘了她,忘了她好不好?」她焦灼地撫慰他,看著他的眸煙水迷蒙,像是快哭了。
「傻瓜。」他覺得自己胸口軟得一塌糊涂。「我早就不難過了。」
「那你忘了她吧!六年了,已經夠久了。」她依然焦急。
「嗯,是夠久了。」他淡淡地微笑。若不是今天與她來看泰姬陵,听她講起那永恆的愛情神話,他也不會回憶起從前。
其實他想的不是前女友,他想的是自己是否也能擁有那般刻骨銘心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