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至申時三刻時,鴛鴦過來傳話,晚間老太太在榮禧堂置了酒席,為璉二爺接風洗塵。王熙鳳道過謝,拉了鴛鴦在屋里說話,「老太太就是會□人,幾年不見,鴛鴦愈發能干了。」
鴛鴦坐在小杌子上,笑彎了眼角,臉上若隱若現的幾粒雀斑更顯得她十分嬌俏,「女乃女乃還是這麼會說話,奴婢不過伺候老太太罷了,哪里當得起女乃女乃夸贊。」
還是這麼會圓場子,不知自已公公會不會再提要納她為妾,珍珠早改了名叫作襲人,依她二人關系,也不知她如今是單單忠心于老太太,還是心向二房。「如何就擔不起,這幾年我與二爺在外頭能安心辦差,老爺太太尚能自顧,老太太這邊,實實是缺不得你日日精心伺候的。」
鴛鴦抿了嘴角,「女乃女乃便是夸人還要叫人推卻不得,為主子們分憂,這原是奴婢的本份罷了。」
王熙鳳笑道,「好了好了,再謙虛下去日頭都要落了,小紅,去我那紅色錦盒里取個繡著荷花錦袋。」
小紅應了自去取了錦袋過來,王熙鳳接過遞到鴛鴦手中,「這是我在泉州相中的一副珍珠耳墜子,瞧著品相不錯,一直不曾戴過,今兒送了你,算是我的謝禮了。」
鴛鴦正要推了,王熙鳳不依,「我說你當得你便收著,若再不接,便是瞧不起我。」
鴛鴦只得接了小心的擱進這袖中,又再四謝過,方轉身回去復命。
小紅有些不明白,「這耳墜子女乃女乃還不曾戴過,如何就送了人去。」
「你這丫頭,忒地慳吝,不過一副耳墜子罷了,你若想要賞你一副便是了。」王熙鳳伸手點一下她的額,笑道。
小紅撇嘴,「女乃女乃明知奴婢不是那意思去的。」
王熙鳳嘆息一聲道,「你向來有父母疼寵,哪里知道他人苦處,我不過憐她在老太太身邊也不容易罷了。」這麼有氣性的一個女孩子,誓不當妾,那麼忠誠于老太太,臨終卻不曾給她安排出路。她如今已知曉些一些人事,便是自己的公公賈赦不伸手,想來也有別人,就不知她熬不熬得過罷了。
感嘆歸感嘆,王熙鳳吩咐小紅,平日里無事多與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頭親近親近。
因著二房尚未去拜會,王熙鳳趕著飯點之前,帶了豐兒青兒,又將巧姐兒抱著,去了榮禧堂二太太屋里。賈璉在前頭書房忙著下拜貼,明日先去侍郎舅舅府上,後日去叔父那里,再後日又有原先那起子胡混的朋友,連著幾日都不得空,屋內之事一並交了王熙鳳打理。
再次見到王夫人,王熙鳳臉上笑得要比從前自然,「嬸娘萬福!」又拖過巧姐兒,「巧姐兒,來給你叔祖母見禮。」
巧姐兒似是有些怕生,勉強行過禮後便躲到王熙鳳懷中不肯出來。「嬸娘見笑,這孩子膽子小了點。」
王夫人不以為意,將巧姐兒的見面禮置于托盤上,「過得幾日熟了便好了,怎不見璉哥兒。」
「老爺叫去了,也不知何事,我想著橫豎晚上得見,便先領了巧姐兒過來看看嬸娘。」王熙鳳邊笑邊說,一邊替巧姐兒理了理衣裳,「幾年不見,嬸娘竟似年輕了好幾歲,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保養,自得了巧姐兒,日日操心,媳婦竟覺得一下子老了十歲不止。」
王夫人嘴角抿起,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我哪里有什麼法子,不過想法叫自己寬心罷了。」
王熙鳳見她話中有話,知她為何,只作不知,一邊逗著巧姐兒一邊狀似隨意的問上兩句,不過家長里短罷了。
又坐了會子,外頭周瑞家的進來回話,王熙鳳便借機告退,剛出了屋子便有丫頭上前,「二女乃女乃萬福,我家姨娘差了奴婢來請二女乃女乃賞臉到屋里一坐。」
王熙鳳眉頭一挑,將懷中巧姐兒遞給豐兒,「你家姨娘?」
那丫頭不敢起身,「姨娘說,若非身上不便,必要親來拜謝女乃女乃恩德。」
王熙鳳听得明白,這姨娘想來便是銀月了,點點頭道,「你且起來,替我傳個話給張姨娘,這原是她的造化,毋須來謝,她身上不便就好好歇著,我也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她過得好,我也高興。叫她好好保養身子,不然何談伺候二老爺與二太太。」
那小丫頭忙點頭道,「奴婢記下了,這便回去將話說給姨娘。」
王熙鳳點頭笑道,「你且去,往後見我,不必如此拘束,我吃不了你的。」
青兒豐兒亦撲哧笑開,「我家女乃女乃不吃人,你莫要這麼緊張。」
小丫頭窘得滿面通紅,王熙鳳不再逗她,擺擺手叫她自去。
到底不方便見銀月,她的命運已不是王熙鳳能決定,身契早已還了她,如今已是二房的姨娘,上次懷上的身孕,到底沒有保住。原因為何誰也不知道,自那時起,便再未曾听說她肚子里有動靜,只是從府里傳過去的消息表明,銀月雖失了孩子,卻不曾失寵,賈政到她屋里的天數,只比正房的王夫人少上幾日。銀月的弟弟如今仍舊跟著自己的陪房,幫著打理鋪子的生意,王熙鳳讓劉進財家的轉達過自己的意向,若他能獨當一面,會將其中一間鋪子交他打理。六年之後亦可助他創業,獨一條,不可不管自己的姐姐銀月。
可能是王熙鳳提的要求太出人意料,劉進財傳回消息說,那孩子想了法子私下見過銀月一回,方才回復說是願意。
王熙鳳听後一笑置之,銀月姐弟謹慎是應該的,自己如此安排,不過是為著安心罷了。若她另有打算,自己便不預備插手,若她如今仍舊心向著自己,且不管她為自己做了多少事,單憑著是自己將銀月拖進這泥淖,都有義務還她一個盡可能美滿的結局。
自榮禧堂正屋出來,想著時間也差不多了,便直接拐到了賈母的院子里,只等開席。
此時寶玉已經回府,王熙鳳去時見他正歪在老太太懷中撒嬌,不由笑道,「寶兄弟怎的還是這副模樣,多大了還往老太太身上猴,快快下來,莫要折騰老太太了。」
寶玉正跟賈母膩歪,忽听得一聲清如黃鸝之聲,忙從老太太身上滑下,轉頭一看,王熙鳳紅裙似火,面目微嗔,撫掌大笑道,「道是誰說話這般好听,原是鳳姐姐!」說罷就要撲將過來。♀
王熙鳳忙拿手將他額頭點住,「且慢著點吧!我可經不住你這一撲,要是咱們一起滾到地上了,倒叫這滿屋子人看了笑話。」說罷轉頭望著老太太笑道,「老太太,你說說,就我這身板,可能擋得住寶玉?」
賈母細細看過一回,寶玉今日身著一身靛藍色長袍,腰間系著猩紅的汗巾子,一雙厚底黑靴。面前掛著金瓖玉的項圈,襯得面如滿月,唇紅齒白,十分英武,遂滿意笑道,「嗯,也是,平日看著倒不覺察,今兒鳳哥兒這麼一比,方才驚覺寶玉竟這般高大了。」又似想起什麼,笑罵道,「你這猴兒,還不與你嫂子見禮。」
寶玉淘氣抿嘴,規規矩矩行禮道,「璉二嫂嫂萬安!」
王熙鳳忙避了,又回了禮。廝見完後又問他,「送去的東西可見著了,可有喜歡的?」
寶玉回道,「都看過了,喜歡得緊,也不知璉二哥哥從何處尋模的這些個奇巧玩意兒,平日里竟不得一見。」
「你平日見了多少好東西,還能稀罕這個,不過圖個新鮮才給你頑罷了。」王熙鳳知賈母素來疼寵寶玉,平日里但凡好的,皆要先給了他才行,是以要真說來,寶玉不曾見過的東西,還真不多。
正說著話,三春並李紈一前一後進得門來,王熙鳳一一見過,方才坐下閑聊。寶玉挨著三春與王熙鳳坐下,一會子與這個說笑,一會子與那個說笑,十分忙碌。王熙鳳與李紈一邊逗著巧姐兒,時不時的接上兩句話。過不多時,外頭丫頭來請開宴。
賈母一行浩浩蕩蕩轉至飯廳,一共置了兩桌席面,中間用繡著梅花春雪的屏風隔著,賈赦賈政並著賈璉早已候著只等賈母過來。老太太率先坐定,吩咐眾人齊坐,又叫寶玉坐到身邊,王熙鳳看了一眼邢王兩位,亦自覺的站于賈母身後,端茶遞水。待象征性的夾過菜後,老太太吩咐坐下,她三人這才得以坐下用飯。
用過飯後,丫頭婆子們將飯菜撤下,又沏了茶端上來。至此,榮國府一大家子榮禧堂。
因著兩位老爺俱在,除開賈母一眾人等皆都十分約束,並不開口說話。只听著二老爺與賈璉聊上一時時政之事,寶玉礙著自家老爺在場,亦不敢出聲。老太太向來不愛這些,只得一會兒便嚷著無聊叫散了去。
公公賈赦、二老爺賈政,並賈璉一道行禮告退。在場眾人皆于心中輕吐一口濁氣,一邊頑鬧一邊往老太太屋里走去。巧姐兒因著尚不熟悉府中環境,生人眾多,只將臉皺成一團,不敢哭鬧,王熙鳳看過之後又好笑又覺心疼,只得向老太太告惱,不管寶玉一行如何不依,只徑自回了東邊。
不掌府中事,又搬至東邊,除開自己的西跨院,事情還真多不起來。將巧姐兒安頓好後,王熙鳳將李三家的召來,將自己對院中一應丫頭婆子的要求簡明扼要的說了下,又因著現下里離老太太的院子頗遠,有些消息難免傳得要慢些,依舊叫來趙劉氏守著院門,趙紫兒因已升了大丫頭行事不便,便將買來的小丫頭挑了兩個伶俐口緊的,專門負責滿府里送東西走動。一應規矩皆如當初離府之時,除了新采買的幾個丫頭,其它人待皆都很快適應了。
不多時賈璉回來,王熙鳳親自伺候他梳洗之後,兩人這才歇下。因對官場之事不甚明了,王熙鳳有些擔心,才將將定下來又要外放,巧姐兒適應得十分困難。忍不住問他,「修遠,明日你去吏部述職,心中可有成算?」
賈璉忙了一天,聲音中透著些疲憊,「明日只是述職,要等吏部審核下來,約模還得幾日,趁著這幾天,與舅舅商量看看,我的意思是離京遠些才好。」
王熙鳳見他神色倦怠,不欲多說,只叫他轉過身來,「我幫你解解乏。」
賈璉依言匍在床上,任由她揉捏,早先在泉州之時,賈璉時常累得困乏不想言語,王熙鳳心疼他,遂向馮嬤嬤指點之下學了點穴位推拿,效果十分不錯。約模按過一柱香的時間,賈璉便覺身上輕便了些,翻過身來,握了王熙鳳的手腕,「鳳兒如此有心,我在外頭便再辛苦些,心中也是樂意的。」
王熙鳳甩開他的手,鳳眼一睨,賊賊一笑,「我知你在想甚麼,只是今日該你依我了,可還記得?」
賈璉面色一滯,俊臉微紅,微有羞澀之意,「好。」
王熙鳳忍住心中狂笑,興奮的將燈熄過,又撩下帳子,輕聲道,「我忍你很久了!」
不過是閨房之樂罷了,自王熙鳳懷孕時起,她便多了一樂。初時是為解決賈璉的生理問題而琢磨出來的法子,自她生下了巧姐兒之後,便央了賈璉,隔幾日要由著她主導一回,他不得反抗。初時賈璉不覺有他,隨口應了,沒料自家媳婦越玩越出位,有時竟連他這男人也有些羞不自禁。那些個手段叫他又愛又恨,又想又羞。
問她哪里來的那麼些古怪點子,卻換來白眼一個,答曰,「自己想的。」賈璉知她向來鬼主意頗多,平日所看之書,多繁雜無類,便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不懷疑有它。
一夜顛狂,風流道盡。
隔日起床,王熙鳳險折了腰,賈璉倒十分懨足,因著趕路已忍了好些時日,昨日又被撩拔得不行,是以有些毫無克制。今早起來見她身姿嬌妖,面色似有疲色倒還過得,眉目流轉之時盡是□,一時又要把持不住。想到今日事情尚多,便強自忍下,只巴巴等著她來伺候自己洗漱。
王熙鳳哪里管他,橫他一眼,「自去洗漱,我哪里顧得了你。」
兩人洗漱完畢各自去前頭請安,賈璉見過賈赦之後自去了吏部。王熙鳳去了邢夫人那里一同用過早飯,後又隨邢夫人一道往老太太房里來了。
王夫人李紈寶玉三春皆都在,老太太與寶玉面上喜形于色,倒是王夫人面上沒甚表情,一時瞧不出來。行過禮,老太太先說了話,「大太太這兩日幫著點二太太,再過幾日,你外甥女便要到了。」
邢夫人面上一愣,隨即恍然,「老太太,可是林姐兒要到了?」
賈母笑著點頭,「正是,方才正說叫二太太收拾些東西出來,待我那可憐的外孫與外孫女兒過來正好用上。」
王熙鳳心下暗道,黛玉要來了,想來南嬤嬤也應該跟來了,自己離開林府之時曾與南嬤嬤說過一些賈府之事,又再三叮囑黛玉,但凡出了林府,皆要拿出她一品大員嫡女的氣度來,莫要失了風度。如此一來,是不會如先前那般,只得一個女乃嬤嬤並一個雪雁相隨,只是她向來不管府中事務,這時便插不上嘴,只盼著黛玉如今自己有些氣性兒,不與寶玉同住。
邢夫人點頭應了差使,復又問道,「不知老太太要將林姐兒姐弟安置在哪個院子?」
老太太眉頭微擰,「先將梨香院那邊收拾出來,姑父信上言明,她姐弟二人所攜家僕行禮不少,隨行還有幾個嬤嬤,我這院子如今住了寶玉,後頭又有三個丫頭,實難住下了。」
王熙鳳聞言心中一喜,梨香院,再好不過。
一直不曾說話的王夫人此時說道,「梨香院多時不曾住人,恐打掃不及。媳婦倒覺著璉哥兒先時住過的院子不錯,雖有三年不曾住人,倒也一直不曾斷了清掃,況那院子離老太太又近,若想看了,隨時都能來去,老太太覺得如何?」
賈母聞言思索了一陣,「我記得那里頭還有璉兒媳婦的嫁妝東西罷。」
王熙鳳心中大怒,不知二太太為何有此一說,正欲開口,卻听邢夫人道,「璉哥兒和他媳婦現雖住在我那西跨院,只是到底不如原先寬整,若要將她那一百二十抬嫁妝皆搬過去,實在勉強。你手頭若是差人打掃梨香院,只管吩咐,我將我那邊的丫頭婆子借你使使便是了。」
邢夫人這話說得尖刻,點明了二太太不願差人打掃梨香院,並要趕了賈璉夫妻徹底去得東邊,王熙鳳且不管她出于什麼目的,總算合了自己心意,是以故意于臉上帶出三分委屈來,「嬸娘若是手頭人緊,只管吩咐媳婦便成,若嬸娘執意叫媳婦騰房,待二爺從吏部回來,媳婦與他商量之後再來回與嬸娘。只是林妹妹姐弟一行人數不少,她二人雖失了母親,到底還是一品大員嫡女,老太太便是給她長長臉面賞她一處院子也不是不能,叫外人看來,倒顯得咱家寬厚。」
賈璉如今在府里再不是無足輕重之人,王熙鳳特特搬了他出來,不過是提醒王夫人,賈璉才是賈府名正言順的將軍嫡子,榮國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罷了。
賈母听得王夫人的話,心中已是不爽,見王熙鳳抬舉黛玉,心中更怨二太太見識淺薄,「你若是手頭差人使喚,去買來便是,橫豎不過幾錢銀子罷了。林姑爺信中說了,稍後便要回京述職,林丫頭姐弟所攜甚多,咱們府里還差了院子不成,便給她一個梨香院又如何?」
王夫人見賈母面上微怒,忙不迭行禮,「老太太息怒,原是媳婦考慮不周,這便按您吩咐去辦。」
賈母見她服軟,也不欲太下她的面子,遂轉了話題,叫來鴛鴦與王夫人一道去後頭庫房里挑東西,待黛玉到時擺她屋里。
邢夫人見王夫人吃癟,心中高興,看一眼自家媳婦,遂毛遂自薦從老太太處領了布置梨香院的差事。老太太見她如此看重黛玉,側目瞧她一眼,允了差事,又惟恐她歷事不多,辦不妥當,又叮囑王熙鳳在旁襄助。
王熙鳳自然應下,幾人又說了會子話,邢夫人便要告退,王熙鳳也起身一道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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