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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經深愛著的,是身著黑衣的人。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愛在衣冠冢》
土牆上,曬著包谷,脹鼓鼓的飽滿。
吃撐了的賓客,也跟黃黃的包谷粒子似的,挺著肚子,朝著暮色而去。
日升日落,溫度時高時低地起伏著,蹣跚的晃動,像是喝高了的步子,走得踉踉蹌蹌。阿媽也是真的醉了,扯著嗓子,趴在屋角的小木床上鬼叫。
「來呀,我們干杯!」
看來真的是喝大了,她抬著空無一物的手,結果把一整個拳頭都放到了嘴里。
「唔,唔,喝!」
她嘴里口齒不清地支吾著,哪怕拳頭堵了嘴,她仍在不肯罷休地喊著‘喝’。
「姜湯來了。」
我抬著姜湯走過去,就看到她把手塞進嘴巴一個勁兒地干嘔起來,然後就真的吐了出來。空氣像是腐爛了,散發著死魚般的陣陣惡臭。我好像聞到了死亡的鼻息,幾乎要把我憋悶到窒息的地步。
「喝,你陪我喝!」
她把我拽過去,濕噠噠的舌頭舌忝到我臉上來。
「好好好,來,先把這姜湯給喝了。」
我坐遠了些,把手里的姜湯端給她。
「我不要姜湯,你,給我過來!」
她的手高高一打,姜湯就像翻了的墨汁兒,洋洋灑灑地潑到了我手上。
「呀!好燙!」
像是坐到了炭火堆里,我燙得一從小床上跳起來,條件反射地把手模到耳垂上,哈哈地呼著氣。
「你,過來!」她眯起醉得七葷八素的小眼楮,盯著我命令道︰「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的雙腿抖得像碗里顛簸的水,根本挪不開步子,她大大地打一個酒嗝,猛地一拉,把我拉到她身邊。
「俊,真俊。」
她撫模著我嚇得發白的臉,贊嘆的眼神,像是在欣賞一件藝術品。
空氣像是遭了冷凍,慢而僵持地流動。我像是一個木偶,四肢全都捆了線。她開心地擺弄著,我瞪大眼楮,傻傻垂著腦袋,僵硬地在她拉線的手中扭著頭。
「阿媽!」
約莫是掙扎了好久,我算是用力地把臉從她手里抽了出來,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竺老爹,別走。」
她撲過來,胖胖的胳膊重得像木樁,死死地壓住了我的脖子。
「竺老爹,你不要走好不好,我是真心喜歡你的。」
看來真是喝太多了,她神志不清地抱住我,一個勁兒地喊著我阿爹的名字。
血液開始凝固,我覺得我身上纏著一條肥大的蟒蛇,緊得人喘不出氣。
「阿媽,松手,」我憋紅了臉說︰「你醉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總算推開了她。如是一記章蓋過的,天邊有了赤霞。她肥肥的臉頰像是上了腮紅,露著的紅光。
「竺老爹,你覺得我美嗎?」
她伸出比我大拇指還粗的食指,輕輕往額前干燥的卷發上一捋。霎時間風騷成了古籍中蟲蛀的文字,腐朽不回。
「阿媽,」我別開頭去,堅定地告訴她︰「你認錯人了。」
「不,不,」她固執地說︰「你就是竺老爹。」
「我不是。」
「是。」
「我真不是!」
她再次靠近我,我皺起眉頭推開了她。
「你別這樣嘛,我好歹也是個女人。」
木窗口處的光像乍泄的春風一樣灌了進來,吹起我一身的雞皮疙瘩。她把衣服低低地拉了下去,露出半個肩頭——像一顆老樹,扯掉了皮︰不要臉的放蕩。
「要是在以胖為美的唐朝,我也是個楊貴妃呀。」
她拿手拖住臉,迷離地笑。眼角的皺紋深深的,一直笑到骨子里去。
我跳得砰砰的心,像是忽然澆了一瓢冷水,刷地一下子涼掉。
就著刺骨的寒冷,我扔下醉得一塌糊涂的阿媽,沒有方向地狂奔。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兒,可是我也知道,去哪兒都好。
鬼一般的笑,鬼一般的紅唇,像是沉睡在倌冢的噩夢,揮之不去。我需要離開,阿媽醒不過來,我就醉下去,找一個天寒地凍的地方,遠離她︰醉下去。
曲徑幽幽,暮色滾滾了流年。
有朝一日,我會走出墨藍色的游雲,天空海闊。
摘自竺寸金的心情隨筆——《心馳神往的悵然》
傍黑兒,流雲滾滾。我抬手對天,把手印走到路上,于是一個臂膀搭向一個臂膀的距離,就這麼悄悄地,拉近了十里坡底的酒家燈火,一路向北。
北角的盡頭,是白記牌樓,碧波山最好的酒館兒。老板娘姓白,當家的老板,也姓白。而這兒最著名的酒,是白酒,和這白記的姓氏一樣,也和我空空的心一樣,除了個稱謂,剩下的︰不謂酸,不謂甜,不謂苦,不謂辣,一概自斟自酌。
我進去的時候,已經快打烊了,白大娘替我把桌子擦干淨,搬下一個凳子囑咐我道「就一盞茶的時間。」我感激地稱謝,卻沒能如願地喝到我想喝我那種地道的白酒。耳畔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響,白大娘從酒窖里取了一壇子烈酒遞給我︰「只有燒酒了,才開的封,我給你熱熱?」
「有勞。」我朝她作了個手,有些感激涕零。
很多時候,我都是很佩服白大娘的,寨子里都說,她是老白家的童養媳,很小的時候,就跟了白老板。白老板有些痞氣,算不上一個顧家的人。這麼大的酒館兒,就全靠白大娘一個人打點,我一直覺得,她是一個賢惠的媳婦兒,賢惠得任勞任怨。可惜,原是珍寶的她,卻無人視她為珍寶,這該是多麼遺憾的滄海遺珠。
「來咧,熱乎的燒酒喲!」她吆喝上了,我不過幾分鐘的晃神兒,她手上就多了壺熱騰騰的酒,撲撲地冒著泡。
「呵,速度誒。」酒握在手里,暖得很熱乎。我把鼻子湊近聞了聞,飄香四溢。
「要我陪你喝一杯嗎?看你心情不大好哇。」她坐到了我對面,往杯子里斟了滿滿的酒,似乎所有的憂愁都要在一時間漫出來,覆水難收。
「哈,好酒!」我把辣辣的燒酒一口全灌進肚子,滿月復的委屈像是要燒著了,肝腸寸斷得難受。
「是苦水就要倒出來,」她替我斟酒,卻又一再勸慰我說︰「醉了,也不一定能解千愁的喲。」
我仰頭,又飲下一杯滿滿的苦悶。
她搶過我的酒杯,笑著罵我︰「死女圭女圭,少年不宜飲酒,尤其不宜喝悶酒,你懂不?」
「那你還賣我?」我有些不開心的頂撞她,頂撞得有些不知所謂,又有些不識好歹。
「不,不。」她攤攤手,不太在意地說︰「我賣你的不是酒,是人情。人情,你懂嗎?」
「哦,不懂。」我搖著頭告訴她︰「我最不懂的,就是情。」
「哎喲,為情所困哪?」她笑我︰「這是為啥子?說說唄。」
「不知道呀。」
「不知道?你真逗呀,哪兒有人不知道的?」
「真不知道。」我說︰「有時候,親情不是那麼純的親情,愛情也不是那麼純的愛情,我幾乎都搞混了,分不清什麼是真正的親情,也弄不清什麼是真正的愛情呢。」
「那就慢慢去模索呀,就像瞎子過河,走著走著就明白了。」
「那要摔了怎麼辦?」
「那就爬起來再走哇,你要不走,永遠都不會明白呢。」
「是麼,」我問她︰「可你明白了嗎?」
「壞小子,」她輕輕打著我的頭,用一種久違的責備責難我︰「怎麼為難起我來了呢。」
「我不想做壞小子,我要做好孩子,我想媽媽。」酒水醞釀成淚水,從眼里大滴大滴地滾了出來。
我知道,我的心底破了好大一個窟窿,哪怕灌進去再多的酒,也千杯不醉。這里頭,大得像海,漂著阿媽永駐的青春,和阿媽停泊的關懷,天曉得,我腦海里載著的,是多麼清晰的清醒,而這清醒,又該是多麼殘忍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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