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相思鎖 平沙垠(一)

作者 ︰ 素光同

人間四月,正是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的繽紛落英時節。姜沉國的國都郢城內,水風倒映長街林蔭,喧鬧嘈雜的早市聲入耳不停,來來往往車水馬龍,穿梭中可見百草豐茂郁郁蔥蔥。

我在郢城的某間客棧里,再一次詳盡地用玄元鏡看了看江婉儀迄今為止的人生閱歷。看完之後,我只想鼓掌贊一聲真漢子。

姜沉國立國之時,封了位名聲鼎鼎的江姓鎮國公,此後的鎮國公江府,代代都為姜沉培育出了獨挑一方上戰場的好兒郎。

到了江婉儀其父的這一代,她的八個叔叔都死在了姜沉國和畢慶國的戰役里。畢慶國民風雄壯,以好武善斗出名。這場戰役,姜沉以少勝多,卻贏得分外慘烈,江婉儀的父親是那戰場上,江鎮國公府里唯一活下來的男丁。

更加淒涼的是,這位當時的鎮國公不幸傷到了根本,而弟弟們生的幾個兒子里,前前後後都陸續夭折。于是時年七歲的江婉儀,就成了鎮國公血脈里的獨苗。九十歲高齡的老鎮國公顧不得給八個兒子下|葬,拄著拐杖敲著地對活下來的兒子慷慨激昂道︰「把她當男人養!我們鎮國公府沒有不成器的東西!」

江婉儀的母親是江南大戶的婉約千金,從她給江婉儀起的名字里就可以看出來,她是多麼的婉約。

她在知道丈夫從此傷了根本之後,尚且強裝鎮定地維持了端麗的秀儀,但在听了老鎮國公的話以後,卻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老鎮國公一生戎馬征戰,將保家衛國四個字深埋進了骨髓里,他覺得江家的血脈生來就要擔起保家衛國的重任,不分男女,其九個兒子想得亦然。♀江婉儀的母親從小拿著《妻德》和《女戒》長大,即便心里再不願意,也絕對無條件地服從夫君。

于是在同齡小姑娘們悉心鑽研如何描花的時候,江婉儀在烈日下從早到晚扎著大馬步,小姑娘們描出了真國色的牡丹,江婉儀也曬出了古銅色的肌膚。

在閨閣小姐們相互討論箏法曲譜的時候,江婉儀已經學會右手一把朝天刀,左手一個狼牙棒,除了不光膀子以外,那絕對和鎮國公府從前的少爺們一個樣。只是她臂膀上的肌肉,看得我有些心顫。

在郢城貴女因為風流公子寫了首帶花月二字的小詩,就豆蔻情懷一展而開,彈著箏曲長相思陷入綿綿無絕期情愫的時候,江婉儀在軍營里和鐵血漢子們用大缸拼酒,喝完一缸砸一缸,讓我握著玄元鏡的手抖了幾抖。

姜沉國朝堂開放,女子可以為官,但官位一般不高。江鎮國公領著已經被封為郢都禁衛統領的女兒,第一天上朝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一些躁動。

下朝後,九軍侍郎路過江婉儀,嗤笑一聲嘲諷道︰「也就是個女人,湊什麼熱鬧。」

其實九軍侍郎和江婉儀,在朝堂上可以算是一路人,因為他們的年少上位,靠的都是拼爹。

區別只在于江婉儀除了爹以外,還有一身好本領,而九軍侍郎除了爹以外,就只有娘了。

江婉儀轉身過來看著九軍侍郎,臂膀上的腱子肉劍拔弩張,她沒有說話,直接動手撂翻了他。

姜沉國的賽馬場里,滑國進貢了幾匹駿馬,只是其中最為出挑的那匹性子卻是十分剛烈,任誰都不能騎在它身上。年邁的國君眉頭皺了起來,隨後內侍喊道,馴服此馬者,重重有賞。

江婉儀便于此時一舉跨上那匹馬,在基本等于不要命地拽上馬毛之後,駿馬馱著她消失在賽馬場不遠處的樹林里。

國君並沒有等候多久,江婉儀跨著乖得像兔子一樣的駿馬回來,于是君心大悅,賞賜入典,這便是她第一次出名。

然後她的人生來了一塊墊腳石。那匹駿馬在上貢前,就被滑國的人下了慢性的毒,早晚一天要暴斃。于是某日江婉儀騎著那匹馬在校兵場狂奔著射箭的時候,馬突然倒下死了。江婉儀被瞬時甩出幾丈遠,摔斷了一條腿。

那時老鎮國公已經去世,鎮國公不想自己唯一的孩子竟成了跛子,鐵拳握得死緊也沒有松開。

江婉儀醒來,她爹坐在床前給了她一把拐杖,她爹身後是跟著她練兵的兩個副將,此時都有些難過悲傷。

江婉儀只看了一眼那把拐杖,接過來撇成兩段便扔在了床上。她指著房間內高掛在上的漆金匾額,將那四個字,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忠君報國。」她如是說。

而後她後扶著床沿就走下了地,一瘸一拐地轉了一圈以後,對她爹平靜道︰「人生為棋我為卒,縱使步履蹣跚行動艱難,不會後退一步。」

兩個副將虎目都有了淚光,她爹扶著她的肩膀,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鼓勵她。

三個月後,江婉儀重新出現在校場上,跑步上馬射箭閱兵,比正常人還要正常。她落馬時摔出的一大灘血還在白石板上沒有消盡,她本人卻又如此煥發生機。

這便是她第二次出名,連國君听聞都嘖嘖稱奇。

而我卻從玄元鏡里看到,每一個夜晚,她都順著牆根行走到滿頭大汗,大夫給她裹的傷口,夜間都被她全部撕掉。

她有一次疼的哭了,那個剎那我才想起她其實也是個女孩子。

畢慶國朝貢了十年,忍不住窩囊又一舉發兵。江婉儀作為大軍副將,扛著軍旗揮師北上。臨行前,鎮國公將世代相傳的玉佩掛上她脖子,雙目微紅地夸她是個好孩子。

戰場上黃沙漫天,運籌帷幄馳騁疆場,馬革裹尸拋荒棄野。

而後血薦軒轅的犧牲,魂歸關西的壯烈,立馬持刀仰天長嘯的決絕,伴著紛繁鏗鏘蹋破黃沙的鐵軍馬蹄,一一塵埃落定。

姜沉國又贏了。

這次的仗,她率領三百人的輕騎兵暗夜突襲,佯裝後有支援,將畢慶的三千精銳部隊引到了懸崖的斷壁,斷壁處早已潑好了桐油,而後她揮令放了火箭,三千精銳全軍覆沒。

她和剩余的兩百多個部下回營時,軍師站在她的馬前沉默不語,當著所有士卒的面,向她行了大禮。

那一年,她才十七。

邊境的尋常人家爐灶里的炊煙又安穩地升起,來往的商旅隊伍中響起不絕于耳的駝鈴,染血的土地干透至寧靜,墮入輪回的亡靈看到了平定的邊境。

舊傷又負新傷的江婉儀班師回朝,國君親自站在殿外迎接凱旋之師。

江婉儀這一次,是真正的揚名。

她又陸陸續續南征北戰了十年,直到國君去世,新君上位。

彼時江婉儀已經承襲了鎮國公的爵位,新的國君召她到殿中談話,她的臉飽經風吹日曬的滄桑,新任養尊處優到現在的國君比她年紀小了五歲,兩相比較,簡直難以置信。

江婉儀于五年前奉旨被賜了婚,因為怕耽誤上戰場一直沒有要孩子。江婉儀的夫君是個楚館秦樓里眠花宿柳的風流貴族美少年,在家中納了好幾個美妾,花錢買了個翰林院典吏。

但江婉儀對這個不怎麼在意,戰場上慣看了生死的人,覺得這些都是無所謂的細枝末節。

新任國君委婉地希望她交出兵權,在近衛營里當練兵頭,即便尸位素餐也必須得一個閑職。

江婉儀沒有異議,只要光風霽月海晏河清,她就心下太平。

她交回兵權的那一天,她的夫君新納了一房美妾,名叫浣錦。浣錦是她夫君一直都最喜歡的那種類型,深諳各路美妙琴曲。

浣錦本官家出身,連坐待罪入了奴籍,做了官妓,風月場上模爬滾打多年,有了好幾條自己的路子。江婉儀的夫君見她琴音繞梁,就贖身出來抬做了妾。

不過浣錦以名門千金的道理標榜自己,同認為做妾是委屈至極的事情,她不覺得自己的出身經歷有什麼太大問題,只想著憑著自己的貌美如花和蕙質蘭心,若不在有生之年爬到主母的位置上,就枉自人間走了一趟。

想扶正的妾室有千千萬,可有她這般手段的卻寥寥無幾。

江婉儀在對待兵卒時嚴厲冷情,卻因為心里想著,自己常年在外,靠著這些姑娘才幫她做到了妻子的責任,于是對後院的妾室們有求必應。

可惜這世間,從來不乏養不熟的白眼狼,等你掏心掏肺掏到最後,卻反身狠狠咬你一口血肉的人比比皆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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