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氏沒注意到,小曹氏卻瞧見了,就驚了起來,「哎喲,娘他四嬸有身孕呢,您可小心些。先頭自打說了句賣鳳兒後就不吭聲了,怕是肚子一直都疼著,您這會兒還這麼著,別他四叔還沒回來,他四嬸先出事了。」
李廷恩聞言,看了小曹氏一眼,見小曹氏臉上有點討好的神情,他皺了皺眉,余光瞥到曾氏掩在袖口下正在掐掌心的左手,無聲的垂下了眼瞼。
若在往常,小曹氏這般說,範氏肯定跳起來罵小曹氏沒安好心咒她孫子。可這會兒範氏顧不得許多,反倒盯著曾氏道︰「哪有這般嬌氣。」又扯了曾氏一把,「快求求廷恩,廷恩這孩子是個大度的,哪會瞧著他四叔受苦是不。」
見範氏執意要拉著曾氏跪在地上,曾氏掙扎了兩下沒掙扎開又開始掉淚,李廷恩不待人發話,自個兒掀了衣服角跪到了地上。
「自古以來,除了天家,哪有長輩沖晚輩磕頭的道理,女乃和四嬸的禮,廷恩都受不起。」卻沒有松口允諾什麼。
看李廷恩從從容容的模樣,太叔公滿意的嘿嘿笑,「好了,大娃啊,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米都多,快別叫你家里頭的人在我老頭子跟前做戲了。」
李火旺臊紅了臉,一巴掌給範氏打過去,恨聲道︰「還不趕緊起來。」
範氏見太叔公眼神陰測測的,這才不甘不願將曾氏拉了起來。
「李大娃,事兒呢我听來報信的人說了一嘴,遇到廷恩他又給我說了說。今兒我這叔公就仗著輩分多說幾句。」太叔公說完就看著李火旺。
李火旺忙不迭點頭,「叔公有話盡管說就是。」
「那好!」太叔公臉色凝重起來,「今兒這事來龍去脈我約略是清楚了的。大娃,你心痛小兒子,人嘛,五根手指頭都不一樣齊,偏心也是該當的。可你不該耳根子軟,听婦人道幾句長短就要把孫女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別說孫女兒身上也流著你的血,就是為了家里兒孫的名聲,你都不該做出這樣的混賬事情!再有,心疼兒子是該,卻不得溺寵,否則便是溺殺。你家四小子,當年不知誰說的有福相,你就給取了耀祖的名兒,實則麼,嘿嘿……」
見李火旺垂著頭一句話都不敢說,太叔公接著道︰「不說他的文章,單說他這些年在鎮上念書的開銷,最後考出來的結果你就該曉得他到底是不是那塊料。我听長發幾個說你也不是沒管教過,只是不見效。以我說,這小子既不是讀書的種子,還是趁早回家跟你學種地,或是去學門手藝。大娃啊,你眼下壓著家里人勞作供他念書,你還能壓著一輩子?說句不好听的,你家里頭四個兒子可不是一個娘生的,等你將來兩腿一蹬去見祖宗,你那小兒子半點本事沒有,還能叫分家了的兄弟照管他一輩子?」
旁人不敢說的話,太叔公都沒顧忌,一一給李火旺直言點出,听得李火旺漸漸從惶恐轉為沉思起來。範氏在邊上瞧見,簡直是心急如焚,奈何太叔公還在上頭訓話,她一個字都不敢說。
「兒子是你的,到底要如何你自個兒想。咱們說說今兒的事情。」太叔公話鋒一轉,語氣溫和了許多,「我過來時候撞見廷恩,這孩子借了人家的馬車一路趕回來,一頭一臉的土。」說著他招招手,「廷恩,告訴你爺他們,你四叔的事情如何處置了,省的人給你下跪磕頭一心想要折你的壽。」
李廷恩跪直身子穩穩道︰「爺,秦先生答應幫忙料理這事,我回來前秦先生已叫家里的下人去縣里頭先將銀子給陳家把四叔接回來。」
「哎喲,秦先生可真是大好人,肯幫咱們出一千兩銀子,要說還是廷恩……」顧氏听說不用出銀子,忍不住叫了一嗓子,結果被太叔公一看,又縮了脖子跪到角落里去了。
「這銀子秦先生說了,就當是暫且借給我的,待我將來高中再還他。」李廷恩沒有受顧氏的影響,繼續道︰「先生還有話,說四叔壞了學堂的規矩,往後四叔不能再去學堂了。」
範氏才露出點喜色的臉一下就垮了回去,哭道︰「這,這可咋辦,耀祖的前程。」
「他還有個屁前程!」太叔公終究壓不住火,用拐杖點著範氏罵道︰「就他做得這些事兒,人家秦先生肯將出錢把他弄回來都是怕耽擱廷恩。你倒好,廷恩在鎮上為這事跑動,你就在家鼓搗把他親姐姐親妹妹賣到那等下賤地方。李範氏,若不是這等事實在太見不得人,我早就讓人開祠堂休了你出門!你要再吵,哼……」
被太叔公點著鼻子罵,範氏嚇得猛吸了鼻涕,頭抵在地上渾身發抖卻不敢哭了。
李火旺也覺得不自在,太叔公罵範氏那些話他覺得都抽在自個兒身上,漲紅臉道︰「叔公說的是,這事兒是我這個當家做主的沒想明白,老四那兒,不念就不念了罷。」說句實在的,李火旺也有點被李耀祖一出出的事情整怕了。再是溺愛偏疼這個兒子,一直看不見指望,心也要灰的。何況這回還差點為這個兒子把全家都帶進溝里去。
太叔公嗯了一聲,「這事兒還得你自個兒拿主意。不過有一件事兒我得多句嘴。二柱他們這一回受了大委屈,起因就是你這當爹的一碗水端的太偏,家里也沒個真念骨肉之情的。」
小曹氏與李大柱听太叔公這麼一說,對望了一眼,爾後李大柱小心翼翼的扶著小曹氏艱難的跪了下去。
太叔公眯著眼當沒瞧見,「廷恩可不單是你家的讀書苗子。大娃,你還記得三年前族里分地罷,你家原只有十五畝地。二根沒兒子,他死後族中將分給他的田地收回來,長發這個當族長要多分些地給三根,說那是二根的親堂兄。為啥我這做太叔公的要站出來叫把地將出來五畝與你這個隔了兩房的佷子?我當時是咋跟你說的還記得不?」
李火旺紅著臉吭哧吭哧的道︰「記得,太叔公您說廷恩是族里頭一個叫先生不收銀子也非要弄去當學生的男娃。往後一定能重振門楣,拉拔族人。是以寧肯先叫旁人吃虧念叨說族里不公,也要叫廷恩日子過得寬裕些。」
「沒錯!」太叔公堅決的道︰「就是為了廷恩,我要入土的年紀都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要的是廷恩能放下那些瑣碎事情一心一意念書。人秦先生處處幫扶也是這個意思。我原以為你能將家里人擰起來一股繩做成這事兒,沒想看錯了你。往後我不能再信你了。」說到這里太叔公語氣一頓,淡淡道︰「大娃,分家罷。」
看李火旺抬了頭不敢置信,範氏幾個都快炸起來的模樣,太叔公伸手壓了一壓示意道︰「別急,听我將話說完了。」
一屋子人這才安靜下去。
「你們這個分家,與旁人不同。家里的地不分,人也不分開來住。只是除開一起種地在家吃飯,往後各房屋里掙的銀子就都各房自個兒存著,將來再把地分了,那便差不多了。」太叔公語氣平靜的說出這番話後,眼神就一直在所有人身上流連,看誰跳出來反對,結果是沒一個人敢吭聲。
還住在一個屋檐下,地不分,人不分,就是讓各房存點私房銀子,這樣的方式讓李火旺舒坦了許多。他也想明白了,這其實就是太叔公唯恐下回再出現這種事範氏還會逼著幾個兒子一起出銀子賣孫女的。這樣分了來,各房掙得也好,欠的也好,都不相干,倒是會清靜許多。雖說一年公中少了幾十兩銀子的進項,不過都落在兒孫手里頭,地里有糧食供著吃,也沒啥了。
李火旺仔細想了想,就點了頭,「叔公說的是,就這樣罷。往後地一塊兒種就是,橫豎咱家不缺這口吃的,往後誰能過的寬裕些,全看自個兒本事了。」
無人反對,太叔公滿意的點了點頭,「那成,廷恩,你去拿筆墨來,我正好做個見證。咱們白紙黑字寫下來,往後掙也好,欠也好,都不相干!」
範氏眼見就要跳起來反駁,邊上的曾氏忽然捧著肚子哎喲哎喲的叫喚。
「這是咋了……」範氏嚇壞了,一疊聲的叫趕緊去請大夫。
李光宗爬起來就要往外頭趕被太叔公叫住了,「光宗,叫你媳婦去,你等著摁手印。」
把李光宗弄得愣在了那兒,還是李火旺瞪了他一眼,他才回過神去叫顧氏。顧氏這回倒沒推月兌,麻利的起身出去請大夫,把範氏氣的干瞪眼,只是懷里還抱著曾氏,太叔公又在邊上看著,拿顧氏一時沒了法子。
「得了,都起來罷,要傳出去說是我這做太叔公的把重孫弄掉了,那可不好听。」太叔公耷拉著眼皮這麼一說,李火旺就把人都吆喝起來。看曾氏還是直叫喚,李火旺就叫範氏將人送回屋里頭去。誰想範氏一挪動曾氏,曾氏叫的更大聲,腦門上的汗還跟著往下滴,李火旺只得算了,總得顧忌著沒出世的孫子。
李廷恩依言去捧了筆墨來。太叔公閉著眼在那里念一句李廷恩寫一句,寫完了太叔公先按了手指印寫了自個兒的名,然後叫李火旺過來看,「大娃,要覺著沒差錯,就把手印摁了,省的你家日後還不消停。」
李火旺帶著點不樂意苦笑著先按了一個手印。他按了,李大柱與李光宗自然都沒有二話。至于李二柱,太叔公也懶得叫他,直接喊李廷恩代了。到最後就剩下李耀祖,太叔公看著曾氏的模樣,想了想,叫範氏來按手印。範氏踟躕著不肯,道等李耀祖回來再說。結果李火旺被太叔公眼鋒一掃,硬是抓住範氏的手腕摁了個印。
「好。」太叔公將墨仔細的吹了吹疊起來收到了懷里,他道︰「橫豎我都厚著臉皮管了這事,就再厚一回。大娃,這文書我暫且給你收著,等哪天你家里清淨了再來管我要。」
李火旺忙賠笑。
「廷恩啊。」太叔公又看著李廷恩溫聲道︰「這回的事你爺是著急,你要體諒長輩的心。太叔公給你做了主,往後肯定不會再出這種事兒。你呢,也別將事情再擱在心里頭,都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不是。」
李廷恩當然明白這番話的意思,這是在告訴他事情到此為止,他不能再心生嫉恨。
對于一個地地道道的古人來說,這件事其實是很容易理解的。男丁比女兒的地位重要的太多了,在必要的時候,犧牲幾個女娃換回一個男丁的性命前程,大多數人都會如此選擇。即便有恨,講究宗族血親的古人在可控的範圍內都會選擇冰釋前嫌忍氣吞聲。
可他不是古人,甚至不是真正的李廷恩!
他用力攥了攥拳頭,心里忽想起曾經在孤兒院,被年紀大的孩子將辛苦讀書換取來的雞腿搶走,還被一幫孩子踩在腳底下叫他喝尿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是如何做的?
他護住頭臉,乖乖喝了尿,往後每天都把分到盤子里的肉都給拳頭最厲害的那個孩子並且一直沒將事情告訴過孤兒院的任何一個職工,從此他一直沒再挨過打。然後他得到了一個成功人士的贊助,他哀求院長給他報了一個武術班,每天放學後都去練習。半年後他靠著不要命的狠勁兒把那個比自己大五歲的男孩打得頭破血流,因為嚇破了膽,那男孩智力上就一直有點問題了。
當初忍得,如今能不能忍得?
李廷恩問著自己,電光火石間,他腦海中轉過無數道彎,波濤來回起伏,最後他沉聲道︰「這事情根底上是從四叔而起,我這做佷子的沒有非議長輩的道理。不過我得為牡丹正名一回。」說到這里,他身軀挺直,「當初不管牡丹命格如何,我都是要將他接回來的。身為讀書人,學經義,曉禮儀,通廉恥。如何能因一己之私而眼見胞妹受苦!」
這番話說的堂堂正正擲地有聲,叫太叔公情不自禁道了聲好。李廷恩話鋒一轉,「可為全家計,我當初的確尋過寺中德高望重的大師為牡丹重新算命,大師算來牡丹之命不僅不與我相沖,且即便不是大富大貴,也絕沒有克人的道理。」
範氏頭皮炸了炸死死咬住唇沒吭聲,听李廷恩繼續說下去。
「牡丹年幼受苦,雖是女子,也是我的親妹妹,與我命格相連,往後再有人說她命克親眷,廷恩不敢違逆長輩,只能自請被逐家門,與牡丹相依為命!」李廷恩說完,表情一絲不亂的站在那里昂然面對滿屋人包括太叔公震驚的眼神。
半晌太叔公聲音發沉的道︰「都听見了,廷恩是個有情義的孩子,他今日能為了親妹妹這般做,來日也不會虧待了你們這些親人。日後別嘴上不干不淨的,罵家里的人是災星,天天跟災星住在一塊兒,你又是什麼東西?」
範氏就曉得這是點著她罵,卻懾于李廷恩那番話與太叔公,不得不忍氣吞聲的應下了。
听完太叔公這麼說,李廷恩就曉得不管甘願與否,今日只能到此為止,他便也給了一個叫太叔公放心的允諾,「太叔公說的是,牡丹是我妹妹,家里也都是我血脈相連的親人。不僅如此,就是族中,守望相助才是應有之義。」
太叔公這下就滿意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孫自然好,可若這個有出息的兒孫對家里甚至對族中全無半分情分,那就是大大的不好了。得了李廷恩這麼兩句話,太叔公放下心頭的大石,又交待了兩句,這才叫李廷恩將他送出門。
因天色太晚,林氏又受驚過度,李廷恩這日就沒急著趕回鎮上,留在家里歇息。
範氏心里急的要命,有心想叫李火旺去催催李廷恩,好將李耀祖早點接回來。可一來李火旺這日心里不暢快,用過飯就躺回炕上唉聲嘆氣的,想起來還要罵李耀祖幾句叫她不敢開口生怕壞事。二來顧氏將大夫請回來的時候進門不小心撞到了小曹氏,弄得小曹氏差點動了胎氣不說還壓在了曾氏的身上,大夫好不容易才給曾氏穩住脈,她要照看曾氏便有點分不開心思。只得一晚上守在曾氏炕頭,抓心撓肝的巴望天早點亮,她好去催李廷恩趕緊上路。
對範氏的急切,李廷恩只做不知,他坐在林氏與李二柱炕頭前,看李草兒與李心兒給兩人頭上的傷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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