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廷恩還沒開是翻閱趙安帶回來的幾本賬冊,宋素蘭便帶著風帽出現在了李家的書房。
看到李廷恩,宋素蘭小心翼翼的俯身給李廷恩行了禮。她的動作流暢,一舉一動都能看出經過了嚴格的教導。只是無論她穿著打扮的如何素雅,都掩蓋不住身上的嫵媚氣息。
「坐罷李廷恩將桌案上的東西隨手就收拾了面前的抽屜里,指了個位子讓宋素蘭坐下,看到宋素蘭坐好後,他才開了口,「表姐要見我,可是為姑母的事情?」
雖說不是第一回听見李廷恩稱呼自己為表姐,可宋素蘭心里很清楚,在李廷恩心里,自己這個表姐,只怕僅僅比坊市里的路人要熟悉一些。
哪怕她已經弄清楚,自己跟面前這位少年探花不僅僅是什麼快要出五服的遠親的關系,而是實打實的表姐弟。可那又如何,親爹能為了賭債要賣自己,親妹妹能為了過好日子讓自己去死,親姐姐是被自己在最要緊的時候設計退出去做了替罪羊,又怎能指望半路認識的表弟為自己掏心掏肺。
宋素蘭心底苦笑一聲,對李廷恩道︰「李大人,我想求您一件事
她的態度很恭敬,恭敬的自行劃出一段距離。李廷恩眼底微微掀起一絲波瀾,緩聲道︰「你說罷
宋素蘭深吸了一口氣,「李大人,您能不能先別告訴我娘您在京里找到了我?」
「這是為何?」李廷恩挑了挑眉。他實在不明白,為何宋素蘭在經過如此多的波折後,居然不想看見李桃兒。就算這麼多年過去,對李桃兒情分變淡了,到底李桃兒是曾經豁出去一切護著她的生母。再說,宋素蘭是個聰明人,難道會不明白自己之所以肯護著她幾分全是看在李桃兒的份上?
宋素蘭臉上神情連連變幻,卻一直沒有開口回答李廷恩。
察言觀色是李廷恩的強項,他稍稍一想,心念電轉間就明白了宋素蘭的顧忌。他意味深長的望了一眼宋素蘭,「表姐是擔心姑母問起另兩位表姐的神情
听到這一句,宋素蘭臉上血色頓失。
她怕,她當然怕。她要怎麼告訴娘,三個相親相愛的姐妹,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在京城做了人家的外室,過上了好日子,剩下的一個死,一個生不如死。
「紙包不住火李廷恩說了這一句,見宋素蘭兩只手交疊成一團,就道︰「不過既然表姐如此想,就如此做罷。何時表姐想要見姑母,就叫人來我這里說一說
說起來,自己現在也不想讓李桃兒來京,畢竟張和德還有一些用處,宋素蘭又決定去張家。李桃兒一來,反而給自己添了麻煩。
宋素蘭臉色蒼白的發了一會兒呆,又對李廷恩道︰「有一件事,我想來想去,得對您說一說她咬了咬唇,緊張的道︰「當年宋氏被滅族的時候,我在七太太身邊服侍。七太太與七老爺性子合不來,常年在鄉下的莊子里養病。朝廷派兵到宋氏的祖宅的消息傳出來,七太太就叫人將膝下的五個孩子都送了出去。有兩個是男孩,三個是女孩。大姐就是換了其中一位姑娘的衣服,被人當做了宋氏的姑娘
她說到這里,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李廷恩,發現李廷恩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神情之後,這才松了口氣,語氣平緩了些,「七太太給了我二百兩銀子,我用一百兩銀子買通來抄家的人,這才被送到了教坊司。教坊司的吳嬤嬤收了我剩下的一百兩銀子,一直很關照我,讓我好好學舞,不讓我出去接客。後來張和德來教坊看中了我,出銀子把我給贖了出來。我換了戶籍後,就出來逛了一次坊市,在坊市里撞見了一個人,像極了七太太的嫡次子,可我一打听,別人說那人是宮里的。後來我又出來尋了一次,卻再沒見到人了。之後張和德听說我出過兩次宅子,就讓人把我看住說完話,她抬起頭忐忑不安的打量著李廷恩。
李廷恩沉默了一會兒道︰「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無緣無故告訴自己宋氏的事情是什麼目的,自己可並沒有吐露過為宋氏翻查案情的事。
宋素蘭弄不明白李廷恩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的說了實話,「張和德知道我以前在宋家做奴婢,說起過他在宋大人手下的事情。您問我張和德秉性,我給您說了張和德晚上做夢說夢話,您就沒再讓我想了,我就猜著您怕是對宋家的事情有些上心
說直白些,宋素蘭的確是不知道李廷恩的目的和正在進行的事情。她只是將一些蛛絲馬跡重疊起來,任何一點都不放過的將自己所知道的告訴李廷恩,以此來換取李廷恩的好感和庇護罷了。
即便如此,李廷恩對宋素蘭也有了些新看法。難怪三個女子,最後能能到教坊司又到張和德身邊還順利立穩腳跟的只有一個宋素蘭,剩下的兩個,一個零落成泥,一個此時只怕連泥都不如了。李廷恩甚至都能想得到,就算面前的宋素蘭沒有自己,最後照樣能如願以償的進入張家。事實上,宋素蘭原本也只是差那臨門一腳了。
這樣一個女人,留在張和德身邊,哪怕是頂著個自己遠親的身份,眼下看起來,倒是利大于弊了。
李廷恩沉默片刻,正色道︰「三件事。頭一條,表姐既然願意回張家,就謹守為妾的分寸。你要記得,妻便是妻,妾便是妾他就像是沒見到宋素蘭一瞬間面如金紙的模樣,繼續冷酷的說出原本就要說的話,「張和德已允諾給你正經的納妾文書,他扎根戶部多年,這件事對別人興許艱難,對他不過是小道。張和德之妻方氏,娘家父兄皆在果毅侯府付華麟麾下,果毅侯是我恩師的內兄,若你謹守本分,方氏不會為難你
對上李廷恩清冷的目光,宋素蘭顧不得心里那一點不甘,訥訥應道︰「我記得了
看到宋素蘭點頭,李廷恩又道︰「第二件事,你月復中的孩子,生下來後若為女,你可養在自己名下,若為男,就交給方氏
一听這話,宋素蘭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李廷恩,頭一次失去分寸的喊了一聲表弟。
李廷恩目色如箭射在她身上,語氣不容置疑,「若為女,養在方氏名下,亦不是真正的嫡女,我尚可經張和德之手為孩子選兩個宮中嬤嬤送去張家教養。若為男,便是張和德長子,方氏已不能有孕,養在方氏名下,這孩子才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宋素蘭呆呆的看著肚子發怔。
「要嫡長子的身份還是孩子對你這生母的惦念,你自選罷李廷恩沒有給宋素蘭考慮的余地,直接將選擇拋了出來。他很明白宋素蘭的打算,舍不得孩子是真,借孩子立足也是真。然而世事從來不能兩全,他是探花,他的恩師是石定生,張和德也不會為了巴結自己就做出有違名聲的事情。既然選擇做妾,就不能指望有一門親戚之後便能公然踐踏禮教。
「讓,讓孩子跟在夫人身邊罷宋素蘭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說這句話。話音剛落,眼中就有淚水簌簌而落。
「好李廷恩點了點頭,「表姐放心,若你今後再有身孕,我會想法子,讓孩子留在你身邊
再有孩子?
哪有這麼容易,自己在教坊司呆了幾年,喝下去那麼多的藥。能有這個孩子已經是自己後來看了無數大夫,求神拜佛才能得到的恩賜。宋素蘭一下下模著自己的肚子,淚水好半晌都停不了。
「還有一件事,表姐想必一直都記在心里李廷恩說完冷冷淡淡的目光就落在宋素蘭身上。
宋素蘭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過來,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正色道︰「您放心。只消張和德那里有動靜,我必然會趕緊告訴您
聞言李廷恩就道︰「表姐到了張家,我會給你送去兩張下人的身契
這話里的含義宋素蘭當然明白,她笑著謝過了李廷恩。
見過李廷恩後的第三天,宋素蘭便坐著轎子如願以償的進了張家的門——
「姑娘,您真的想清楚了?」
辛嬤嬤始終覺得事情不太對,心里總是七上八下的,可她又不能勸說杜紫鳶改主意,更不願去告訴杜如歸。說到底,她心里總是存著一線希望,覺得杜紫鳶或許真的能如願以償為宋氏翻案。
杜紫鳶拉著辛嬤嬤的手安撫她,「嬤嬤放心罷。你不是也瞧見那人送進來的東西,你還說上面就是外祖他們的徽記
「這倒是辛嬤嬤心慌意亂的接了一句,有抓著杜紫鳶的手道︰「可姑娘,那是登聞鼓,是登聞鼓啊
就算是心里有再多的恨,對皇權天生的畏懼始終是如影隨形。一想到要去敲登聞鼓,辛嬤嬤的膽氣就情不自禁給泄了幾分。
「就是要敲登聞鼓杜紫鳶咬了咬唇,目光沉靜的看著辛嬤嬤,「除了登聞鼓,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讓人給外祖他們翻案?」
辛嬤嬤抓著杜紫鳶的手勁兒一下就松了。想到悄悄回去洛水時看著的那些場景,門上比紅漆顏色還深的血跡,她心尖兒一個哆嗦,咬牙罵了一句,「這群畜生!」
外面有小丫鬟敲了敲門。
辛嬤嬤打開門口,從小丫鬟手里接過了一個散發著熟悉香味的小香囊,趕緊袖了進去,關上門後拿出剪子,在杜紫鳶面前小心翼翼把香囊拆開,將藏在香料里的紙條抽了出來。
「姑娘,這,這無緣無故叫您見這麼個人做什麼?」辛嬤嬤看著紙條上面杜玉樓三個字,一臉的不甘願,「姑娘,他們跟杜玉樓連在了一塊兒,指定就是騙咱們的,正好您也不用去敲登聞鼓了
「嬤嬤別著急杜紫鳶反復將紙條上的字看了幾遍後道︰「我們眼下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兒,可那人的確該是宋氏的人不假。今晚我們就先照著他的意思,去見一見大哥
「不成不成辛嬤嬤連連搖頭,「要真是姓宋的,就不會跟那女人的兒子扯在一處。說不定這就是想試試姑娘您對那女人的心思,您要真出去,杜玉樓知道您是真想要去敲登聞鼓,您才是真的回不來了
「他不會的杜紫鳶默然片刻,將紙條在燭台上燒了,又重復了一邊方才的話,「我們晚上去見他不等辛嬤嬤再次開口,便搶先堵住了她,「無論如何,大哥不會想要我的命。大不了,再被繼續關在這里什麼事也不能做就是了
辛嬤嬤也知道杜紫鳶話里的意思。不管怎樣,辛嬤嬤騙不了自己,杜玉樓,說起來對杜紫鳶這個妹妹,並不算壞。
她嘆了一口氣,模著杜紫鳶的發髻道︰「嬤嬤說不過你。好罷,晚上嬤嬤就陪你去一趟
杜紫鳶拉著辛嬤嬤滿是老繭的手,親昵的將臉靠上去蹭了蹭。
細女敕的肌膚被粗糙的掌心摩擦著,觸感並不舒服。但那種溫暖的感覺卻讓杜紫鳶覺得此時她是被親生母親溫柔溺愛的抱在了懷里。她想象著那種情景,覺得整個人好像歡喜的都要飛了起來,她情不自禁的喃喃喊了一聲娘。
細弱蚊蚋的一聲呼喊落在辛嬤嬤耳中,辛嬤嬤差點就將淚水落在了杜紫鳶頭上,她趕緊別過頭用空著的一只手抹了抹眼,望著窗外好半晌沒說話。
晚上杜紫鳶陪杜如歸用過飯後,回到自己的屋子關了門裝作要睡覺的模樣把其余的下人都打發出去,這才跟辛嬤嬤一起搬開床腳的一個櫃子,掀開鋪好的被子,將床上一個凸起的核桃浮雕按了按,床板打開,現出一條黑 的通道。
辛嬤嬤看了看杜紫鳶,提起燈籠走在了前面。
這條暗道還是兩年前有人莫名其妙闖入杜紫鳶的屋子時主僕兩才從對方的口中得知的。
那人說誠侯府和京中其余十幾個世襲罔替的侯府國公府的宅子都是太祖時所建,被太祖賜給了功勛世家。修建的時候,便留下了暗道。京中的功勛世家無人知道,圖紙只存在宮中。而他是宋氏的人,宋氏被夷三族之後,他逃了出來與其余宋氏分支的人在京城一道試圖為宋氏翻案,偶然從出宮的太監手里得到這一分圖紙。又知道杜紫鳶的生母姓宋,這才偷偷從密道進來找她。
杜紫鳶與辛嬤嬤起初也不信,可後來見到來人身上的信物,辛嬤嬤又認出那人有一張=與宋氏的人相仿佛的臉,這才慢慢與對方接觸起來。
說起來,這條密道,辛嬤嬤已經走了兩年了,杜紫鳶卻還是頭一回。
密道很長,更十分安靜,時不時還能听到輕微的風聲打著旋在耳邊悉悉索索的響起,就像是有人在唱歌一樣,讓即便走過許多次的辛嬤嬤都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杜紫鳶卻出乎意料的鎮定。
主僕兩拉著手一前一後的走了小半個時辰。辛嬤嬤終于見到一間燃著燭火的熟悉的石室出現的面前,她停住腳步,將杜紫鳶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的提著燈籠上前看了幾眼,迎面就見到石室中端坐著的杜玉樓。
杜玉樓沒有見過杜紫鳶,卻見過這個每一次見到自己都流露出刻骨仇恨的辛嬤嬤,他淡淡一笑,起身喚了一聲辛嬤嬤。
辛嬤嬤沒有應他。
杜玉樓也不以為意,他目光越過辛嬤嬤,落在了慢慢走近的杜紫鳶身上。看到那一張臉,他不由有些微的恍惚,記憶里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又出現在眼前,仿佛是那個婦人在沖著自己溫和的笑。
可那個婦人分明已經死了,被自己的母親壽章長公主殺了,用宋氏族人性命這把刀給殺了。
「紫鳶他低低的喊了一聲。
杜紫鳶仔細打量了杜玉樓一眼,福了福身,露出個笑容,「大哥
杜玉樓被她喊得一個恍惚,回過神後自嘲的笑,「我沒想到你會叫我大哥
「為何不叫?」杜紫鳶笑嘻嘻的歪著頭打量他,「你和爹長得真像
看到她的笑容,杜玉樓仿佛被蠱惑了一般,伸出手在她發髻上溫柔的撫了撫,「你和你娘,生的也很像這句話,幾乎像是喟嘆。
作者有話要說︰明早修文,大家表誤會了哈。我再寫點,明天發的,今晚沒了。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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