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倫被帶到海盜頭子的面前,船長扭頭看了他一眼。
黑倫對這個摧毀他整個人生的海盜船長的第一印象,是黑瘦、營養不良、兩頰嚴重凹陷——甚至讓人懷疑,他那有點外凸的眼珠子都是被深陷的兩頰擠出來的。
關于船長和大副討論的蒸汽機故障問題,黑倫直截了當地說道︰「三號軸承和七號杠桿接近,氣缸外殼的材質問題,導致加熱膨脹的氣缸擠壓七號杠桿擦踫三號軸承,磨損的痕跡,僅從大外觀上難以發現,細部拆卸後能夠看到,磨損造成的滑絲,導致三號氣缸運轉失靈。通常的檢查,氣缸處于冷卻狀態,零部件回歸原位,看不到摩擦的現象,因此掩蓋了問題所在。最佳的維修方法,是更換質量更好的氣缸外殼,但大型船用氣缸的材料極為昂貴,也有不花一分錢的維修方法,改造三號軸承和七號杠桿的位置,適當遠離氣缸,但動一發牽全局,蒸汽機內部的整個機械布局需要重新設計,搭建,不花一分錢,但只有專業人士能夠完成。」
黑倫木然站在那,背誦一般地將這一大段話說完,如同自言自語。
但全部切中要害,船長和大副听得懂。
面對這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如此反常的舉動,海盜船長和大副對視了一眼。
船長盯著黑倫走過去,眼中放sh 出黑dao人特有的凶光。在他們的邏輯中,只配被自己欺壓的人不經允許便插話,便是對他們尊嚴的極大冒犯。
船長直截了當地掏出了槍,扣下扳機的同時,目光轉向了黑倫肩上挎的書包,已經扣下去大半的扳機,已經繃到臨界點的撞針便暫時收回了。
船長拽過他的書包,就像從一支衣架上拿取衣物那樣隨意。
然後一邊盯著黑倫,一邊將包翻開,顛倒,里面的私人物品齊刷刷掉落在血泊甲板之上。
黑倫在思索他這麼做的意義,這只包為什麼會讓槍決暫停?
找值錢的物品?不可能,他完全可以扣完已經扣了大半的扳機,然後將包帶走。
他翻包必須在自己死之前,那就意味著,包里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對方做出判斷——自己是該生還是該死。
也許,他是想看看自己的機械學士學位證。
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在地,包空了,船長松手,包也輕飄飄地落在了血泊中,因為浸血而收縮起來。
船長這才低下頭,黑倫看得出,某件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不是學位證。
他蹲,撿起了那本相冊,相冊摔在地上後,第一頁打開扣在了母親造成的新血泊中。
船長起身,看著相冊的第一頁,因為有血跡看不清,便用手抹了抹,然後他臉上泛起了饒有興趣的神s 。
黑倫知道自己完了,對方一開始就在懷疑自己和地上女人的關系,而相冊能證實他的推測。當他看到全家福上的母親和地上的死女人是同一個人,就會立刻sh 殺自己。
全家福就在第一頁,自己的畢業合影下方。
船長邊看邊呵呵地笑了。
黑倫知道,對方識破了自己這荒唐復仇計劃的第一步,他被這個年輕人的心機和鎮定逗笑了。
黑倫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不可能放自己走,自己只有兩種可能,或者說兩種下場︰無價值地被殺掉,或者,希望極其渺茫的——因某種特殊價值而撿回一條命,被終生奴役。
船長笑著將相冊合上了,居然交還給了他,而不是扔回地上,這是一個尊重對方的行為。但在此番情境中,更像是一種奪命前的最後尊重。
船長果然笑著舉起了槍。他的sh 殺毋庸置疑,那笑容挺友好,畢竟自己讓他度過了有點意思的一天。
這次,船長徹底扣下了扳機。
槍卡殼了。就像他那艘年久失修的破船一樣,他的槍也是爛貨一把。
他又接連扣了幾下扳機,槍毫不配合。
這讓他顏面頓失,一時冒起的火全數撒在黑倫身上,他用槍托一把砸向了對方的眼角。
黑倫倒在地上,相冊甩在一旁,扭曲的碎眼鏡也甩在了一旁。
船長高高在上地看了一會黑倫,然後蹲,對黑倫說︰「喬布斯機械學院的高材生,幫我把這槍修好怎麼樣?」相冊的第一頁上,黑倫的畢業合影正是在校碑旁拍的。
黑倫在思索,如果船長想殺了他,完全可以借用大副腰間的那把槍,或者直接命令那個用槍抵著自己來的水手。他為什麼這麼做?戲弄自己嗎?讓自己修好用來打死自己的槍?這樣可以讓他撿回顏面?還是,他想檢驗下自己的存在價值?讓自己換取活下去的砝碼?
無論是哪種可能,黑倫都沒有選擇的余地,遍地的私人物品中有一把螺絲刀,黑倫抓過來,表示自己願意修。
船長沒有給他槍,而是用黑dao特有的凶光眼神盯著他,黑倫看不出那是什麼含義,或者根本沒有含義,只是裝模作樣的威懾而已。
就這麼盯了一會,似乎對自己的威懾表演滿意了,船長將彈藥褪下,槍遞給了黑倫。
黑倫立即悶頭拆卸起來,大學輔修的軍工機械專業,讓他手法自如嫻熟。
在他身旁,求生的母親依然在奮力呼吸著,除了呼吸,她什麼都不會了,眼楮失神地看著天空,大口又急促地呼吸,以維持垂死掙扎的生理系統。
黑倫強迫自己,就當她已經死了。
黑倫擺弄了一番,將槍重新組裝好,完全沒說明是哪里的故障,便遞還給船長。
船長接過,重新裝上彈藥,臉上的y n沉笑容便浮現了。
如黑倫所料,對方將槍再次指向了自己。
對方已經撿回顏面了。
黑倫受夠了愚弄,如果這就是自己應得的結局,那就接受。
船長在扣下扳機的一剎那,突然調轉槍口,對準了黑倫那尚未真正死去的母親,槍順暢地響了,母親的身體隨之彈動了一下,下一秒便徹底安靜了,只是外泄的血液奔流得更迅猛了。
槍響的那一刻,黑倫的雙眼和心髒一齊緊緊擠縮住了,縮,縮到不能再縮。肌肉的過分用力,以至于他的身體微微顫抖。
船長將修復後變得舒適無比的槍伸到眼前觀摩,左面、右面、槍口轉換著看,不明其中奧妙,但饒有興趣,愛不釋手。看得出那是他的愛槍。黑倫的手藝征服了他。
然後船長將目光轉向黑倫,臉上牽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夸張得詭異,因為笑容過分夸張,更像是那種崩潰痛哭前的扭曲表情,他掛著這個笑臉說話了︰「小子,你有兩條路,跟著我走,我們去修船,還有一條路,我可以送你一程。」
黑倫知道,等自己修好了船,那把槍會繼續不厭其煩地指向自己,真正地扣動一次。
「收拾下你的東西吧,」海盜船長突然變成了一副熱心腸的模樣,「我建議你跟我走,我保證不會虧待你。」
說著他主動蹲,幫黑倫去撿浸在血泊中的私人物品,那些沾血的東西被他一件件塞進那只沾血的書包,樣子低三下四,很是誠懇。
黑倫不知所措地站在那,深深感到了這個人的扭曲和可怖。
這一刻他徹底不明白了,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剛剛殺死自己的母親,又對自己如此熱忱。這不合邏輯,即使對方的內心再變態,也不可能如此違背邏輯。
只有一種可能,他並不知道地上的女人是對方的母親,可他已經看過全家福,又怎麼可能不知道。
船長熱心地幫黑倫把所有血物都收進包里了,然後起身,長出一口氣,將血書包遞給黑倫。
只是遞過來自己的書包而已,這其中不可能有什麼凶險的用意,黑倫覺得自己沒必要在這個點上也思考一下,于是接過血書包,習慣x ng地挎回肩上。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黑倫順從了對方。他可以確定,對方並不知道他和地上女人的關系。這樣一來,從頭至尾船長的表現都可以說得通。
海盜船需要一個像黑倫這樣的人,具備高級的蒸汽動力和軍工機械知識,那些連字都不識的凶徒們,又怎麼懂得機械科技。而黑倫的到來,可以讓他們擁有改造強化後的船只和槍炮,能讓他們更爽快地去掠奪和屠殺平民,也能在與其他海盜勢力的地盤火並中佔據優勢。
那只扭曲和破碎的眼鏡,船長並沒有給他撿起來。
黑倫自己撿了起來,木然看了看,又扔在地上。
在黑倫離開母親之前,他默默地閉了下眼,以作默哀。沒有了圓圓眼鏡的遮擋,黑倫**的眼神有一種天生的肅殺感。
當天,黑倫便投入到了海盜船動力系統故障的檢查和維修中。
晚上,他得到了一份有肉的晚餐,一根蠟燭,一間上鎖的房間。
一個人的世界里,黑倫從包中翻出了那本相冊,他想看看母親,他的內心根本沒能接受——僅僅幾個小時前,母親還在自己身邊,有神情有聲音有觸踫,但此刻,母親只存在于照片中了,笑容永久朝自己保持,但卻遙遠無比。
當黑倫打開相冊的第一頁,看到那張全家福時,便明白了為什麼海盜船長沒有認出,自己就是他所sh 殺女人的兒子。
照片上,母親的眼楮被一團血跡遮擋住了,已經看不出就是地上的女人。
冥冥之中,母親流出的血靜悄悄掩蓋了自己的肖像,保護了兒子。
黑倫看著母親尚未被血跡掩蓋的嘴唇,正朝自己永久不變地慈愛微笑。
那一晚,黑倫的房間里爆發出時間很久很久的痛哭,沒人知道他哭的真正意義是什麼,他終于可以盡情地釋放自己了。
但這一刻,即使他是如此脆弱和崩潰,對于母親的那些照片,這最後的美好遺物,也必須放入燭火之中,全部燒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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