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邱太山山腳下的愛宕市的醫療中心,今天迎來了一位特別的病人。
醫療中心大門外早就聚集著扛著長槍短炮的各個媒體的記者,鳴笛的警車將犯人直接送到了中心內部,一身白襯衫、手帶鐐銬的男青年由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官押送下車,被送進了這所當地知名的精神病療養中心。
主治醫生鹿谷真梨子正在辦公室翻看著即將接手的病人的資料。
自稱為鈴木一郎的29歲男子,是愛宕市連續爆炸案才被抓捕的嫌疑犯。他供出了第五處還未爆炸的犯罪現場,但除此之外面對警察的審訊一言不發。
而在之後的公審過程中,辯護律師要求對鈴木一郎進行精神鑒定,檢察院對此無異議,所以法院同意予以實施。
將一律鬢發挽到耳後,真梨子嘆了口氣,神情顯得有些疲憊。一個月前的爆炸案當時就在她眼前發生,和自己弟弟一般年紀的小男孩在爆炸中半個身體被燒成焦炭,哭嚎掙扎著向她求救。
那慘烈的場景,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然而她必須要放平心情,不帶任何私人情緒地去對病人進行精神鑒定——哪怕最後的結果能讓對方無罪釋放。
這就是一個精神科專家的職業操守。
不久後,在一間治療室里,真梨子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病人。
那是一個斯斯文文的男人,身上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五官英俊深邃宛如大理石雕刻一般。
他看上去和普通人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更加沉默寡言,面無表情。
真梨子讓鈴木一郎月兌下衣服,為他做例行的身體檢查。對方不發一言,安靜地依言行事。
男人穿上衣服的時候看著很清瘦,此刻月兌下上衣,顯露出結實緊繃的胸肌和寬肩窄腰,皮膚泛著琥珀色的光澤,一看就是堅持鍛煉才保有的好身材。
而繞到男子背後查看時,真梨子微微吃驚。
他背上殘留著半個月前他被逮捕時在那次爆炸里受的傷,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更陳舊的、累累相加的傷痕。
有很久之前的燒傷的痕跡、有看上去挺新的、鋒利的銳物深深扎入被取出後縫合的疤痕。
這引起了真梨子的關注和疑惑︰鈴木到底從事什麼危險工作,才會有這樣頻繁的受傷?
之後的檢查結果,表明鈴木一郎身體健康、腦波無異常,他並沒有生理上的疾病。
在第二天的檢查中,真梨子詢問鈴木他背上的傷痕是怎麼來的,對方回答不記得。
真梨子仔細打量鈴木,他並非敷衍、看上去也沒有說假話,可真梨子憑借豐富的經驗,就是覺得哪里不對勁。
鈴木沒有疑似人格障礙的異常表情,也沒有被從拘留所轉到精神病院的抵觸和不安情緒。
他始終冷靜從容,沒什麼表情。
真梨子又接著問道,「那麼,可以和我聊聊你的過去嗎。有什麼高興的事,或者難以忘記的事?」
「……」這一次,鈴木沉默以對。
真梨子臉上涌起一絲失落,如同之前警察告訴她的一樣,只要涉及到自己以及案情的問題,他就會閉口不言。
真梨子低頭做筆記,而鈴木盯著她,沒有人知道在真梨子問出那句話的時候,鈴木的大腦在零點幾秒的空隙中,如同快進電影一般,一閃而過許多生動鮮活的畫面。
24年前,山手縣橡木診所。
多年前,孤獨癥這種疾病許多人還不清楚,到這所診所來的,大多是讓兒科、精神科素手無策推來推去,最後無奈被這里接收的患者。
黎落睜開眼,慘白的天花板、周圍有小孩子的吵鬧啼哭,還有大人的安撫勸慰。
木質的地板即使炎炎夏季也有些冰涼,她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小孩的身體軟乎乎的,她一時用著有些不習慣。起來之後,手上忽然傳來阻力,黎落低頭,一個靠著牆壁坐著的年約五六歲的男孩,正緊緊握著她的手。
迅速地在腦海中搜尋原主對這個男孩的記憶,然而奇怪的是,腦海里一片空空蕩蕩的,什麼記憶也沒有。
這種事情黎落還是第一次遇到,沒有姓名、家庭情況,曾經做過些什麼,沒有,所有的記憶都沒有。
所謂的記憶,對于一個人來說,這就是根本的與他人進行區分的「自我」。
沒有記憶是件可怕的事,而讓黎落心里涌起不安的還有現在她所處的環境。
環顧四周,這里似乎是一家托兒所,卻與不同的托兒所不同。
在這里的幾乎都是四五歲大的孩子,他們行為怪異,有的一個勁兒地把腦袋往地上、牆上撞,有的將大便當成積木擺弄。有穿著白大褂的護工在他們身邊寸步不離。
聯想自己的情況,黎落猜想,也許這里是一所兒童精神病院,她穿越的原主是個失憶的女孩。
不過,只是失憶的話,有必要送到精神病院嗎?
壓下心底的疑惑,黎落蹲下,朝著不聲不響的男孩柔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一邊試圖抽出自己的手。
男孩卻握得非常緊,他抬起頭,一雙黑漆漆的透不進一絲光線的眼楮看著黎落,木然道,「你叫阿璃,因車禍患有短期記憶障礙,只記得4歲之前的事情,每天醒來都會失去前一天的記憶。我叫入陶大威
毫無感情和情緒起伏的話音剛落,男孩垂下頭去,繼續保持之前一動不動宛如挺尸的僵硬坐姿。
臥槽!!!
沒有語言能夠形容此時黎落心中草泥馬呼嘯狂奔的心情,不過還好,又不是第一次穿精神病人了,她只是震驚了一下,便接受了事實,重新坐回男孩身邊。
視線落在男孩依然緊握住她的手上,黎落吐了口氣,心中彌漫著難言的滋味,大概明白了現在的局面。
這個叫做阿璃的女孩患有每日失憶癥,黎落應該是很早前就穿越過來了。最初,她每天都會以為自己是第一天穿越過來,沒有原主記憶,她一定會不動聲色地從周圍的人口中打听自己的情況。接著就會得知自己的病情。
然而,沒有記憶就無法全然信任別人,萬一對方告訴你的是虛假的信息呢?
她肯定會別人說的話抱有不安和懷疑。而且,這種病連日常的生活都無法進展——因為每天都在過著和前一天一模一樣的生活。
所以,之前的她為了擺月兌這種狀況,某天從護工或者醫生那里套來關于自己患病的情況,然後告訴給了這個小男孩,並且囑咐他要在她醒來的第一時間告訴她。
黎落探究的目光移到男孩面無表情的臉上,她不記得男孩所患的精神疾病,不過能肯定的是,她非常信任他。
寧可相信他口中的話,也不願意去相信那些大人。
阿璃又抽了抽自己的手,大威一言不發地攥得更緊了。阿璃想了想剛才男孩機械地背誦她的情況,簡直就像是有人特意命令這樣做似的……
「大威,放手!」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阿璃月兌口而出。
隨即,一直低垂著腦袋的男孩如同機器人听到指令後,緩緩放開了手。
阿璃微微皺眉,接下來做了一系列的實驗。
故意捏了捏對方的臉,他毫無反應;
把他的手抬起來,如果不給他放下,他就會一直保持抬起的姿勢一動不動;
不哭不笑,似乎也感覺不到痛;
到了吃飯的時間,必須要護工喂食,他才會每一口飯嚼二十次才吞進去,沒人喂就完全不餓不渴一般。
沒有情感、沒有表情、沒有感覺……簡直就像是郝萌最喜歡的以楚軒為代表的「三無男」。
「阿璃你清醒了?大威今天有沒有上廁所?你帶他去吧
阿璃正托著下巴在沉思,卻被一個女醫生的招呼給打斷。抬眼望去,那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女人(廢話,她想的起和別人親切聊天過才怪),那人正忙著照顧另一個小孩。
而且剛才听她的語氣自然熟稔,好像阿璃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阿璃牽著大威的手,將他帶到廁所,原以為要幫他月兌褲子,沒想到只是對他說,「月兌褲子」,他自己就乖乖月兌了。但是上完之後,不知道擦,不知道穿褲子,沒有人下達指令,他就一直坐在上面。
心情沉重地帶著大威從廁所出來,正巧遇到之前那個女醫生和一個護工,見兩人拉著手,女醫生笑著稱贊道,「阿璃,今天有沒有教會大威自己上廁所和洗手?多虧了你花費一年多的時間,才能將之前整天一動不動的大威訓練成現在這樣可以听指令行動了
阿璃眼里有一閃而過的詫異,隨即仰起腦袋,甜甜地笑著道,「還不行呢,不過明天會更好吧
兩個大人和兩個小孩擦肩而過,阿璃听到身後傳來兩人的對話和嘆息,「阿璃還是那樣嗎?一覺醒來就不記得昨天發生的事?」
「是啊,真可惜。大威都在她的幫助下慢慢活得有點像人了,她自己卻……明明是個那麼聰明可愛的小姑娘
阿璃停住腳步,沒有得到「停止」命令的大威狠狠撞到她背後,埋著頭兩只腳還在原地踏步。
「別動了……大威
阿璃看著小男孩听到她的話後立刻停止動作,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他秀氣的臉上呆呆的表情,讓阿璃心口一緊,忍不住張開雙手將這個比她高半頭的男孩擁抱進懷里。
她知道為什麼自己會信任他了。
也許最初是同情,或者基于利用的目的。之前的她迫切需要將大威鍛煉成一個只听她命令行動的人。這樣的話,她就不用擔心醒來後,會被別人的謊言欺騙。
可是阿璃知道,花費一年多的時間和精力,能夠日復一日地堅持訓練大威,耐心地教會他日常生活,她早就真心實意地接納對方,把他當做了親人。
誰會把一個沒有感情體會不到感覺的可憐孩子只當做機器?
至少她做不到。
所以,才會告訴大威每天早上見她醒來便告訴她的病情——這樣她就不必耗費大量時間去尋找真相,而是很快接受現實,可以不耽誤課程的繼續教導他;
所以她每天晚上臨睡前會讓大威握緊她的手,除非第二天她醒來命令她放開。
她害怕有人將他們分開,如果那樣她就會失去依賴的「記憶」;大威則會失去恢復的可能。
「握緊我的手……別放開
清楚的如同錄音般的聲音在耳畔回響,鈴木一郎平靜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聲音也沒有波動。
「我不知道
今天的檢查結束以後,真梨子回去查看昨天體檢的報告。上面顯示鈴木腦內的內啡 持續不斷地分泌,數值超過正常範圍很多倍。
內啡 和嗎啡有同樣的效果,曾經有學者發表論文指出內啡 的分泌和無痛癥有關。
「無痛癥……」真梨子想起把鈴木送到療養中心的茶屋警官曾經提到過,在抓捕他的現場,明明被爆炸物扎傷卻仿佛毫無感覺一般。
接下來數日的精神診斷,更是讓真梨子發覺對方的異常。
「你害怕蛇或者蜘蛛嗎?」
「不害怕蛇或者蜘蛛
「你害怕圓珠筆或者筆記本嗎?」
「不害怕圓珠筆或者筆記本
「你父親是什麼樣的人?」
「普通的人
「你父親有胡子嗎
「父親沒有胡子
「你母親有胡子嗎
「母親沒有胡子
就算是真梨子刻意提出的嘲諷的話,他也能夠沒有一絲表情起伏,一本正經地回答所有的問題。
再結合所有的心理檢測,他的數值除了內啡 這一項,全部都是平均值左右。
簡直……像是為了防止被窺探到內心而計算過一樣。
這邊,真梨子還在因為這個特殊的病例而焦頭爛額;另外一邊,鈴木一郎穿著白襯衣被押送進
療養院的照片,正被一個縴瘦的少女拿在手中。
那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染過的褐發披散在肩上。少女盯著照片,眼神陰郁。
「我很努力呢,我把放在了那個女醫生的包里頭發染得五顏六色打扮朋克的短發少
女趴在長發女的肩膀上,親昵地蹭著,「為什麼這家伙會找上我們?」
長發女陰沉著臉勾起嘴角,「這個家伙感覺到和我們是同一類人……能夠毫不猶豫地殺人,沒
有絲毫犯罪後廉價的罪惡感
「感謝上蒼,讓我能夠遇到你長發少女發出幸福的感嘆,湊上前深情地吻上了照片中白衣
的俊朗男人——
她伸出的舌頭上,是一枚小小的、猙獰的舌刺。
此時,夜深寂靜,愛宕市的市立醫院重癥監護室,儀器清晰規律的「滴答」聲正在響起。
病床上躺著一個頭發及肩的黑發少女,她鼻腔內插著呼吸管,似乎昏迷已久。
這里沒有人照顧她,也就無人發覺,因重大車禍而被送進醫院後便陷入深度昏迷狀態的少女,搭在身側的手指微不可見的顫動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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