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修靠在窗邊曬了很久的太陽,期間,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之中,黑發年輕人很會享受地微微眯起眼,花了一點兒時間去欣賞在隔壁窗台上的美少年,他穿著惡俗的藍色袍子,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舉手投足之間露出那如碧藕般的胳膊和白皙的腳踝……他始終擦著那扇已經干淨透亮得就像是空氣似的窗戶,直到太陽落山,公共休息室的牆壁上亮起了昏黃的壁燈。
瑪利亞修女和另外一個中年修女推門走了進來,然後就像是看著小雞仔們的老母雞似的,用溫和慈愛的聲音宣布,晚餐已經準備好,現在他們所有人可以到餐廳去用餐了。
羅修發現幾乎是同一時間公共休息室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盡管他們其中的大多數都將手頭上的動作機械地重復了一個下午,就連那睡在沙發上的老女人都醒了過來,她從沙發上坐起來的時候,伸手將那個自己跟自己下棋的老頭順手推到了地上——
這可不怎麼友好。
坐在飄窗上黑發年輕人揚了揚眉,然後他站了起來,來到那個被推倒坐在地毯上的老頭身邊,羅修將他從地上面扶了起來,直到他確認那個老頭能在地毯上站穩自己了,他這才放開手……當這個奇怪的老頭壓低了聲音用蒼老而嘶啞的嗓音跟他道謝的時候,羅修笑了笑,;禮貌地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他的余光似乎看見,那坐在沙發後面看書的中年男人似乎合上了書,這會兒的功夫正看著他。
羅修收斂了笑容,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模樣,顯得有些冷漠地轉過頭去——而這個時候,那個中年男人卻已經移開了目光,麻木而失神地盯著修女們身後敞開的大門……
在瑪利亞修女的指揮下,公共休息室的所有人都開始乖乖地排起了隊——每個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必須從人群中上前,然後按照瑪利亞修女的指揮站到隊伍里來,伴隨著隊伍越來越長,身穿藍色袍子的病人們來到隊伍里,羅修看著年輕的修女手中那長長的名單時,只覺得一切顯得十分滑稽可笑。
直到瑪利亞修女叫到了「克萊克」這個名字的時候,羅修從他的身後听到了一聲還算活潑的「到」,然後有什麼人從他後面路過,重重地撞了他的肩膀一下——
羅修被撞得踉蹌了一下,隨即淺淺地皺起眉,這個時候,他只來得及看見一頭燦爛得幾乎耀眼的金色頭發從自己面前走過,那個身穿藍色袍子的漂亮年輕人往前走了兩步,又猛地停下步子回過頭來,沖著他咧嘴笑︰「抱歉,我沒看見你在那里。」
「……啊?」
在羅修發現自己居然為有一個人能好好說話這個事實而驚訝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對方卻又補充了一句︰「這唱經袍很漂亮,很適合你,我還以為浮屠羅門再也找不到會比我穿著唱經袍更加漂亮的人了。」
羅修︰「……」
在這個名叫克萊克的少年之後,緊跟著被叫到的就是羅修,于是他不得不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個少年的身後,然後他回過頭,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是那個剛剛被他從地上面扶起來的老頭——
隊伍越排越長,直到瑪利亞修女手中的名單被念完,那排成一隊的、就好像是小學生過馬路似的隊伍終于緩緩地蠕動著離開了公共休息室……
幾名修女在這個時候加入了進來,長長的隊伍每隔幾米都會配備一名修女,她們手舉燭台,低聲地吟唱著聖歌,與羅修在休息室里听的那些唱片歡快的曲調並不一樣,修女們唱得歌大多數是真正的聖歌,它們優雅而神聖地歌唱著萬能的主與全能的上帝,那低沉亢長的女性嗓音在長長的、昏暗的走廊響起回蕩,余音繞梁,久久不散……
羅修跟在隊伍之中,面容麻木地听著歌曲緩緩移動——盡管此時此刻經過一天的勞累,他整個人又累又餓,但是他驚訝地發現當修女們提到「用餐」這個詞語的時候,他卻意外的一點兒食欲都沒有。♀
他來到餐廳,毫無意外地按照事先早已安排坐進屬于他的位置——在那張看上去已經有了一些年紀的木頭餐桌上,擺著一副被擦得很干淨的餐盤以及餐具,鬼使神差地,羅修伸手模了模那被擦得晶瑩透亮的銀質餐具……他意外地發現,這餐具的邊緣,似乎刻著一長串的符文……凹凸不平的,看上去不像是英語,甚至不像是任何一國的語言。
這些符文被刻得及其隱蔽,如果不仔細看,壓根注意不到它們。
在羅修低頭觀察它們的時候,那個下象棋的老頭和克萊克一左一右地在他身邊坐下。
「上面有暗紋。」老頭的聲音在羅修的頭頂響起,依舊嘶啞,「那是惡魔的標記。」
「別听他胡說,他只是老糊涂了,我問過烏茲羅克大人,他親口告訴我,這些東西是原始波海利語,來自埃及北部。」克萊克笑嘻嘻地拍了拍羅修,「這里的東西都上了年紀,有時候你會覺得它們神秘兮兮的,其實那只不過是因為我們在外面的時候歷史課上盡去打瞌睡了,考試沒有及格。」
「……」羅修無法控制自己的指尖從那盤子邊緣凹凸不平的符文上滑過,「它們說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克萊克用絲毫不負責任地說,「或許烏茲羅克大人可以回答你,畢竟是他將他們保留下來的——不過你也可以猜猜——喏——」
金發美少年一把將羅修手中的盤子抽走,一邊假裝認真地模索它們,一邊皺著眉說︰「我覺得這個盤子上面寫的是‘今晚的晚餐有青豆’。」
羅修抽了抽唇角,就在這個時候,他听見坐在他另一邊的老頭哼了一聲︰「這是廢話,克萊克,每天晚餐里都有青豆。」
克萊克聳了聳肩,將羅修的盤子塞回他手里,他笑眯眯的,活力十足地看著羅修︰「娛樂嘛,你倒是也來猜猜?」
「唔?」
「來嘛,試試,可能盤子先生會告訴你今晚的晚餐里會不會有肉——肉啊,肉啊,天知道我已經很久沒吃肉了!」
在這樣熱烈的目光注視下,羅修沒有辦法拒絕對方的邀請,于是他只好假裝學著克萊克的模樣模了模那盤子的邊緣,他並不認為自己可能會讀懂這種古老的埃及語言,但是當他張開嘴的時候,卻不知覺地,從口中蹦出了連續幾個不成句子的詞——
「……‘最初’,‘最末’,以及‘存在’。♀」羅修頓了頓,下意識地看向身邊憋著嘴坐在那兒的老頭,「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應該將盤子放下來,然後乖乖地坐在那里等待開飯。」
一只帶著白色手套的手從羅修的腦袋後面伸了出來,然而輕而易舉地將那布滿指痕的盤子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黑發年輕人被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卻不經意地對視上了一雙飽含笑意的異色瞳眸——
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的高大男人此時正微笑著站在他們的身後,羅修听見身邊的克萊克發出一聲明顯屬于驚喜的倒抽氣聲,然後下一秒,這個漂亮的金發少年就撲到了高大男人的懷中︰「烏茲羅克大人!」
烏茲羅克被金發少年這麼重重撞擊一下,甚至沒有產生任何的晃動,他只是伸出手穩穩地接住了從椅子上跳出來撲進自己懷中的漂亮少年,英俊的男人臉上的笑意不變,他伸出那邊沒有戴手套的手模了模克萊克的腦袋,與此同時,他轉過身,將另一只手上那只原本應該屬于羅修的盤子交給了聞聲而來的中年修女,後者立刻將那只盤子接了過去,換上了另外一只同樣被擦得可以當鏡子用的餐盤。
男人禮貌地道了聲謝。
當克萊克在烏茲羅克的懷中蹭夠了抬起頭,然後老老實實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時,男人這才微微俯,將手中新的銀質餐盤遞到那坐在椅子上那始終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黑發少年,他翹了翹唇角︰「餐具應該是進餐時使用的工具,不要玩弄它們,小貓。」
「不要那樣叫我。」羅修沉著臉,不怎麼高興地說,「我有名字。」
「好吧,愛麗絲。」
烏茲羅克唇角邊的笑容擴大了一些,其中毫不掩飾地飽含著縱容的意味,此時此刻,羅修用腳趾頭都能聞到空氣中荷爾蒙的氣味,但偏偏是這個氣味,讓他覺得自己變得更加沒有食欲了。
接下來的晚餐果然是水煮青豆和一點兒意大利面,盡管肚子已經餓的咕咕亂叫了,但是當羅修發現自己不得不听著克萊克的不著調的喋喋不休進行他的晚餐的時候,他食欲很差地淺淺皺著眉,用叉子在餐盤里的青豆上插來插去。
這讓羅修有了很多的時間開始東張西望。
首先他看見了坐在他們不遠處,安靜地享用著跟他們同樣食物的烏茲羅克——男人吃東西的優雅、貴族模樣中讓羅修可怕地產生了這會兒他們是不是坐在什麼國家級的宴會大廳的錯覺。
將視線移開,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位于他們左側前方的桌子上——那張桌子上坐著艾麗嘉,還有那個名叫倫德爾的中年男人。
羅修停頓了下,然後轉過頭,打斷了身邊正背著制造tnt的化學公式的克萊克︰「你知道倫德爾嗎?」
「什麼?」猛地停下來的克萊克轉過頭,瞪著羅修茫然地睜大眼,「那是誰?」
「是那個鐘表匠,你這個白痴。」羅修另一邊的老頭咳嗽了一聲,準確地插起一顆青豆放進口中,「你為什麼會對他感興趣,愛麗絲?」
「……」羅修很佩服這些人能面不改色地叫著他「愛麗絲」而絲毫不好奇他身為一名男性為什麼取這名奇怪的名字,只用了三秒,他很是入鄉隨俗地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小伙伴們」平靜地接受了他這個名字的事實,羅修放下手中的餐具,淡淡道,「只是有些好奇,他看上去很安靜。」
「那只是看上去。」克萊克笑嘻嘻地說,「我看上去也很安靜不是嗎?」
「……」
你哪里安靜了?
「至少很正常。」克萊克聳聳肩。
「……」
不,你看去一點兒也不正常——至少正常人不會在吃飯的時候對這一盤青豆去幻想它們變成炸彈的可能性有多少。
「克萊克說的沒錯,愛麗絲,倫德爾是被他們村子里的人強行壓來浮屠羅門的,因為他在某一次替當地的富豪修完擺鐘回家之後,從工具箱里掏出了擰螺絲的工具,搗爛了他妻子的眼楮,然後從她的喉嚨將扳手的手柄插了進去,他還將鐘表專用的潤滑油灌進了他兒子的喉嚨里,然後將螺絲起子塞進了他兒子的鼻孔,直到他看見鼻血和腦漿順著手中的工具從他兒子的鼻孔中流出來——」
老頭說著,咳嗽了一聲,他斜睨了一眼坐在自己身邊臉色很不好看的黑發年輕人——
「怎麼,很震驚?」
「……」
「這里是浮屠羅門,不是‘夕陽紅養老院’——以後除了在我跟我妻子下棋的時候之外,你可以來找我,我還有更多令人震驚的故事可以告訴你。」
「……你的妻子?」
羅修茫然地眨了眨眼,看了看身邊的老頭——他記得整整一個下午,這個老頭可是都在跟自己下棋——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坐在自己身邊的老頭從容不迫地從藍色的袍子底下拽出了一只粉紅色的毛絨玩具——兔子形狀的毛絨玩具呲牙咧嘴,耳朵處還有一塊明顯縫補過的痕跡。
「來打個招呼,這是我妻子莎莎。」
老頭淡定地說著,推了推那只兔子到羅修跟前。
羅修︰「……」
這時候,克萊克像是蛇一樣纏了上來,他笑眯眯地摟著黑發年輕人的肩︰「屏住呼吸,親愛的愛麗絲,否則你會聞到不太愉快的味道——那兔子的腦袋里縫著這個老頭的妻子的舌頭呢。」
「…………………………」
羅修不知道自己是保持著什麼樣的心情才沒有掀翻了自己面前的餐桌,事實上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度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特別是當他發現自己真的听上去還挺禮貌地跟那只呲牙咧嘴的兔子進行了一場正式的自我介紹的時候。
當然,這也很有可能是在說明,他距離變成真正的瘋子已經不遠了——
因為當他回過神的時候,他不幸地發現自己好像正在試圖溶入他們。
……
晚餐過後,在瑪利亞的帶領下羅修來到了自己的房間——不看那房門是像牢房一樣的大鐵門這一點的話,房間很不錯,里有床有廁所還有書桌,是看上去環境不錯的小小單間配套……但是此時此刻身心俱疲的黑發年輕人卻沒有精力再去打量太多,瑪利亞前腳一走,他後腳就將自己整個兒扔上了那張已經有人提前鋪好了的床上——
他當然是面朝下趴下去的。
因為他並沒有忘記這會兒他的還在經受著又癢又痛的折磨,難受異常。
趴在擁有陽光氣息的被褥上,羅修閉上眼,幾乎是很快地就陷入了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可笑的是,在他真的開始扯呼之前,至少他還有那麼一秒真的擔心過自己會不會認床……不過現實告訴他很顯然他多慮了,當窗外,大概是距離他的房間有些接近的大鐘敲響二十二次的時候,羅修整個人已經陷入了淺淺的睡眠當中。
鐺鐺的鐘聲听起來悶悶的,但是這不妨礙它有些吵耳朵……羅修迷迷糊糊地想著,將被子拽過來蓋在身上——潔白的羽絨被被拉至他的下巴的時候,黑發年輕人舒服地蹭了蹭,並且十分確定自己今晚不會再做噩夢。
……大概。
羅修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總之他只記得他正睡得開心的時候,從門外響起了一陣零碎的腳步聲,緊接著,他的房間門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黑發年輕人揉了揉眼楮,下意識地想要將棉被蓋到自己的頭上,但是很快地他就意識到自己似乎並不在家里——于是在那個走進他房間的人來到他的床前叫醒他時,黑發年輕人已經睡眼朦朧地從床上爬起來,他定眼一看,這才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名舉著燭台的陌生中年修女。
「怎麼了?」
「出事兒了,年輕人。」搖曳的燭光之下,中年修女的眼中充滿了淚水與悲傷,她壓低了聲音說,「現在大家必須要禮堂去,我們永遠地失去了一名伙伴,迷途的羔羊,他選擇了回歸到‘父’的身邊。」
羅修愣了愣,剛剛睡醒的混沌的大腦甚至沒來得及弄清楚中年修女說的是什麼意思——他只听見,門外的走廊上似乎越來越多的病人的房間門被人打開,走廊上響起了人們竊竊私語的聲音,與此同時,建築之外,突然,再一次響起了「鐺鐺」的沉悶鐘聲。
鐘響三聲,凌晨三點整。」倫德爾歸主了一一在他試圖修復教堂之後的大鐘時,卡住動力裝置的零件年久失修失去了控制,突然重新開始移動的秒針將他的腦袋整個兒切了下來一一就像是被一把鋒利的西瓜刀一分為二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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