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修怔愣在原地,此時此刻,黑發年輕人只覺得,眼前正站在他面前喋喋不休地說著話的中年修女的聲音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倫德爾死了。
那個夢中被他砍掉了腦袋的男人,在現實之中也以同樣的方式被砍下了自己的腦袋——
最初的瞌睡已經完完全全被驅散了,他打了個寒顫,只覺得自己的指尖冰涼,剛剛在被窩之中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溫度這會兒也完全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然而,卻在中年修女擔憂地湊過來問他需不需要添加一件衣服的時候,麻木搖了搖頭。
誰也不知道,此時此刻,在寬松的唱經袍之下,黑發年輕人的身體在幾乎不可察覺地微微顫抖著——
羅修甚至不敢閉上自己的雙眼……只要他陷入黑暗,他就仿佛看見了無數黑色的羽毛從他的周身落下,他仿佛置身于空曠無人的黑暗空間,陪伴他的,只是腳邊的那一顆從脖子根部被整整齊齊切割下來的腦袋。
中年男人瞪著那死不瞑目的深褐色雙眼,看著他。
死不瞑目啊……
「——愛麗絲?」
「……」
「——愛麗絲?」
漂亮的黑發年輕人斂下長而濃密的睫毛,搖曳的昏暗燭光之中,精致的五官仿佛是放在精品店的櫥窗里的高檔陶瓷雕刻品——在中年修女擔憂的目光下,黑發年輕人卻忽然禮貌地微笑起來,可是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任何人都能輕而易舉地發現那翹起的唇角邊,滿滿的笑意卻並沒有到達那絲毫沒有溫度的深黑色瞳眸眼底——
羅修看上去欲言又止。
「我叫德蘭。」中年修女慈愛地說。
「德蘭修女,」羅修露出了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唇角依舊保持著勾起的冰冷弧度,「這麼晚了,倫德爾為什麼會到鐘樓里去呢?」
「鐘樓的鐘總是比準確的時間慢了十幾秒,烏茲羅克大人听說倫德爾擁有修復鐘表的能力,就特別在晚餐之後邀請他到鐘樓去重新檢查……誰知道……可憐的烏茲羅克大人,他十分自責,認為這都是因為他一時間任性的決定才導致倫德爾葬送了生命——」
修女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個時候,她稍稍居高了手中的燭台以至于在晃動的火光之間,她錯過了面前的黑發年輕人因為听見了「烏茲羅克」這個名字時,黑色的瞳眸之中有凌厲的光芒一閃而過……
「來吧,愛麗絲,我們到禮堂去為倫德爾祈禱送行,我知道這是你來到浮屠羅門的第一天,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夜起彌撒哪怕是在浮屠羅門也並不尋常。」
「好的,德蘭修女。」黑發年輕人微笑著,用安靜低沉的嗓音說,「我們到禮堂去。」
……
主啊,讓他們永遠安息,
讓永恆的光照耀他們。
啊,上帝,在錫安你會受到贊頌,
在耶路撒冷你會受到尊崇。
傾听我的祈禱吧。
所有的人將來到你的面前。
主啊,讓離去的人永遠安息,
讓永恆的光照耀他們。
主,賜予憐憫。
基督,賜予憐憫。
主,賜予憐憫。
在震怒之日
世界將化為灰燼,
大衛和西比曾這樣預言。
當審判之日來臨,
對一切嚴格地衡量,
世界會怎樣顫栗。
號角把可畏的聲音
傳揚到大地上所有的墳墓,
把全部靈魂召喚到寶座面前。
當人類站在審判者面前,
坦白自己的行為,
死神和人性會不勝驚愕。
《安魂彌撒曲》,創作于18731874年,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手下創作的最著名的聖樂,采用傳統彌撒的體裁和詞句,歌詞選自葬禮彌撒祈禱文,具有催人淚下的巨大感染力,作者,不詳。♀
莊嚴肅穆的禮堂之內,緩慢悲傷的聖樂被人們緩緩吟唱,月光透過頭頂的天窗傾灑而入,地面被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霜,而它們則成為了禮堂之中唯一的自然光源……上百號人半夜從床上被叫醒,在修女們的監督下他們毫無怨言地穿上了他們的唱經袍來到這里,他們手持燭台,面容肅穆……完全統一的著裝打扮之中,月色之下,任何一個人都變得十分地不起眼起來。
羅修站在人群之中,手中的燭台的火光照耀在他那張精致的臉上,當他仰起頭的時候,他能輕而易舉地看見站在禮堂的最前方,身穿紅衣主教華美服飾的高大男人那性感的薄唇一張一合帶領著禮堂里所有的人一塊兒合唱著這首悲傷的歌曲——
烏茲羅克的手中也舉著一個燭台,那並不是羅修之前在他辦公室看到的那個,此時此刻,男人微微地皺著眉,帶領著所有人歌唱著神聖的歌曲安撫著逝去的亡靈……周圍的人們低聲地跟隨者他吟唱著,就好像是他們真的曾經在為今夜這名失去了頭顱同時也失去了生命的男人感到一絲一毫的悲傷似的。
燭光之中,男人那血紅的瞳眸異常明亮刺眼。
羅修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推移,他看向站在台上的男人的目光也跟著變得越發地深沉,听著身邊的克萊克和愛下國際象棋的老頭一字一句熟練又認真地跟著台上的男人唱完最後一個音節,禮堂之內終于安靜下來——
準確地說,那應該是如同死一般的寂靜。
相比起一場莊嚴的送葬禮,羅修反而覺得,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必須在深夜完成的邪惡的惡魔儀式。
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滑稽可笑。
然而盡管如此,羅修卻沒有做出任何叛逆的舉動——來到浮屠羅門的第一天,這個年輕人已經學會了「來到一個地方,就要遵守一個地方的游戲規則」這樣的規律,他試圖過依舊任性地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然而事實證明他的堅持只不過是無謂的犧牲而已。
于是,當周圍所有的人高舉燭台,歌頌者上帝的時候,羅修也面無表情地跟著舉起自己的手;當周圍所有的人將時燭台放下,平舉于自己的胸口時,羅修麻木著臉,也將那即將燃燒殆盡的燭台移到同樣的位置,任由那在越發冰冷的禮堂之中,帶來絲絲溫暖的火光照耀在自己尖細的下顎之上……
「——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月兌。」
「塵歸塵,土歸土,讓往生者安寧,讓在世者重獲解月兌。」羅修聲調無起伏地跟著身邊的人重復著,從始至終,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站在最高處的那個高大英俊的男人。
而倫德爾的尸體就放在烏茲羅克腳邊的那副棺材里。
他的腦袋和他的身體重新被放置在了一起,只不過,那仿佛源源不斷的鮮紅色液體幾乎沾染髒了他身下整個白色的綢布,而周圍的人就好像沒有看見這詭異的景象似的,他們舉著燭台,安靜無聲地排著隊,一個個來到倫德爾的棺材旁邊,然後彎下腰,將自己手中的白花放置在棺材中的男人那仿佛睡著了的遺體旁邊。
「你們可以跟倫德爾說一些還沒有來得及跟他說的話。」站在最高處的男人明明居高臨下,卻用那種平易近人的溫和聲音說,「這樣,他在通往天國的道路之上或許也會感到慰藉。」
「天國?」羅修卷了卷唇角,露出個嘲諷的笑容。
「我也這麼覺得,愛麗絲,」跟在羅修身後的克萊克壓低了聲音,做賊似的說,「這個男人可是個十足的殺人狂魔,如果這樣的人也能上天國,那能是個什麼好地方?」
「說得對,」羅修輕笑著跟著重復,「那能是個什麼好地方。」
當羅修捏著手中那朵從修女那兒分到的花朵走近那副棺材的時候,他幾乎是下意識的抬起頭看向了站在棺材上方的高大男人——而令他意外的是,此時此刻,烏茲羅克也正用那雙漂亮的異色瞳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
月光之下,男人籠罩在陰影之中,黑發年輕人愣了愣,只覺得之前勉強聚集的溫度在這一刻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道打哪兒吹進來的寒風從唱經袍的領口吹了進來,黑發年輕人修長的頸脖起了一大片的雞皮疙瘩——
捏著白色不知名花朵的手動了動,而下一秒,在周圍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之下,黑發年輕人面無表情地舉高了自己的手臂,將那朵花伸到了烏茲羅克的面前。
周圍響起了一片倒吸氣的聲音。
不知道是誰晃動了自己的燭台,火光之中,羅修隱隱約約看見了男人唇角邊掛著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周圍的空氣瞬間地凝固了起來,人們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仿佛生怕自己一個吐氣或者吸氣過重,就將面前這一幕詭異又迷人得叫人移不開眼的一幕打碎——
昏暗的光線之中,站在高處的男人英俊而美麗,他身著精致華美的主教袍安靜地站在聖台之後,唇角邊掛著溫和的微笑,居高臨下地低著頭看向自己面前的那朵盛開得剛剛好的白色花朵;聖台之下,一個漂亮的黑發年輕人微微踮著腳,伸直了自己的手臂,仿佛在努力地將手中那朵白色的花送到高大男人的鼻尖底下,他面無表情,高挺的鼻梁和小扇子似的睫毛在燭光的映照之下,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哎呀,這是生氣了啊。
看著面前漂亮的黑發年輕人,那雙晶亮的黑色瞳眸之中閃爍著的挑釁,站在聖台上的男人卻露出了縱容的……甚至含著一絲絲無奈的笑容。
良久。
令人們驚訝的是,在沉默之後,還沒等烏茲羅克做出任何的舉動,做出驚人舉動的黑發年輕人卻垂下眼,將自己捏著花的手縮了回去,他的腳跟重新落在了地上,他將那剛剛從男人鼻尖底下拿回來的白花收回了自己的胸前,認真地嗅了嗅,緊接著淡淡道︰「塵歸塵,土歸土。」
黑發年輕人語落,站在聖台上的男人唇角邊的笑容也跟著無聲擴大,他的嗓音低沉緩慢,優雅地跟著重復道︰「塵歸塵,土歸土。」
周圍的所有人——包托浮屠羅門的神職人員們面面相覷,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跟著重復了一遍,緊接著,層次不齊的低吟在人群之中擴散開來,並且其中還夾雜著人地聲抽泣的聲音——
那隱約映照在男人臉上的火光一晃之後消失了,黑暗之中,人們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消失的,還有站在聖台上的男人臉上的笑容——他垂下眼,目光深邃冰冷,如同一名被臣子失言冒犯的君王。
而此時此刻。
羅修的注意力卻放在了人群中那些夸張可笑的抽泣聲里,心中嘲諷地嗤笑一聲,他捏著那朵白花,就像是捏著一朵骯髒的垃圾,來到倫德爾的棺材前面,他原本只是想匆匆地將那朵白花放在男人的手邊就立刻離開,卻沒想到的是,在他彎下腰試圖將那花扔進去的時候,躺在里面原本閉著眼的倫德爾卻忽然睜開了自己的雙眼——
從他的脖子根部汩汩地往外淌著血,他的脖子不見了,仿佛被什麼人用利器整整齊齊齊根從身體上面直接切下,中年男人的腦袋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他瞪著仿佛死不瞑目的大眼看著羅修。
中年男人的腦袋安安靜靜地躺在棺木之中,他瞪著仿佛死不瞑目的大眼看著羅修。
羅修呼吸一窒。
緊接著而來的,是腦海之中劇烈的疼痛與暈眩,手中的花掉落在那還在往外散發著刺鼻味兒的血腥氣息,黑發年輕人只感覺到眼前燭火忽然變成了渾沉的一片,緊接著,就好像是有什麼人在他的雙眼之中拉上了窗簾——
修女們驚叫的聲音之中,黑發年輕人猛地晃動了一體,然而就在他荒唐地栽倒進棺材之前,卻被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手臂,穩住了身體。
「小心,愛麗絲。」
男人溫柔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在黑發年輕人的頭頂響起。
人們松了一口氣。
言情見了」啪」地一聲,或就在這時,他們卻又听所有人瞪大了眼,看著那個不知好歹的黑發年輕人猛地睜開眼,手重重地拍打在了烏茲羅克的手背之上」別踫我,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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