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女相顧長留是個奸臣。
她不止其丑無比，力大如牛，還放、蕩不堪，喜歡玩弄俊美男子。尤其可惡的是……這奸臣最近還把當今陛下給肖想上了，簡直就是罪大惡極，罪無可赦！
最初听到這話時，顧長留正坐在御書房里面見聖駕，「噗」地一口茶天女散花般噴了出去。
侍奉在旁的小德子哀怨的投去一瞥，默默抹掉滿臉茶漬，後悔真不該說這些閑話給這位右相大人听。
放下茶杯，顧長留下意識地看向御座上那道明黃色身影。
似乎沒注意到底下的動靜，傅少白正低頭看她呈上去的折子。精致的面容上神情淡淡的，清俊的眉眼微垂，松散開的衣襟里露出一段皓白如玉的脖頸，勾勒出完美的下頜弧線，最後沒入了領口……
顧長留正瞧得出神，傅少白倏地抬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異常干淨。如蒼山覆雪，不染俗世塵埃。
「顧卿，這折子里寫得會不會太過了？」
顧長留愣了下，旋即回神，垂眸回道︰「回陛下，大理寺卿左大人私下受賄，謀害百姓，若是陛下今次不嚴懲，以後必定會危害我大金朝江山！」
好看的眉目微微蹙起，傅少白猶疑片刻，最後妥協般的嘆了口氣︰「此事就按照你說的去辦吧。撤了他的職位，全家流放漠北，終生不得還朝。」
顧長留松了口氣。
剛想開口，卻听他又道︰「顧卿，有時候手段太狠，會遭人記恨的。」
眼皮跳了跳，顧長留背書一般說出大臣們常常掛在嘴邊的金口玉言︰「臣為陛下當萬死不辭。」
他听了只眉梢動了動，不予置評。
從御書房出來時，以翰林院侍郎為首的幾個大臣正聚在外面，連忙迎上去，問道︰「顧大人，陛下如何說？」
顧長留還未開口，旁邊立即有人搶白道︰「你蠢啊，陛下怎麼可能拗得過咱們右相大人！」
「是下官愚昧。如今右相大人一手遮天，陛下又……」
「魏大人，你不知道有句話叫禍從口出麼。」不等他說完，顧長留斜眼瞧過去。♀
那人面色僵了僵，抹著冷汗連連點頭︰「右相大人教訓得是。」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出御庭園，左一句恭維，右一句奉承，眾星捧月般簇擁著顧長留……外人看去，有人艷羨不已，也有人暗罵奸臣。
顧長留心中惆悵不已。
天地良心，她是誠心誠意為陛下辦事，從未有過任何不軌的想法。偏偏每個人都覺得她狼子野心，其心可誅。
比如說，某日早朝陛下和眾臣討論和邊境國家是和還是戰，群臣紛紛支持議和。她不過是不小心聞到別人身上的香味，打了個噴嚏，下一刻，立馬有人跳出來大喊︰「此事決不可議和，臣認為當戰，以昭我大金朝國威！」
于是，最後在眾臣請旨下陛下不得已只好同意打仗。此舉勞民傷財，為此顧長留當時被無數人暗地里釘小人，罵得狗血噴頭。
又比如說，朝中某位老大人的公子不小心惹事，被人參了一本，當時陛下認為小錯可免，懲戒一番便可。顧長留當時正犯困，忍不住伸手打了個哈欠，當即有人高聲喝道︰「陛下，臣認為不可姑息養奸！」
最後，那位老大人氣得當朝跪求辭官，淚聲俱下的責備自己教子無方，哭得老淚縱橫，在場之人無不動容。後來那位老大人帶著全家辭官歸故里，顧長留又被人在背地里罵「佞臣當道」，參她的折子多得足以當柴火燒……
這類悲催的事多不勝數。
總之……
她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們都看不到，只看得到她如何在朝中一手遮天，如何在朝堂上嗆得陛下和群臣啞口無言。
當陛下被百姓人人稱頌，她卻默默背負萬千唾棄。
深藏功與名。
與眾人在宮道口道別，顧長留正四處張望自己府上的馬車，就看到迎面而來的人，眉頭一挑。
他正坐著，雙手滾動著輪椅往這邊而來。滿座繁華中，他仿佛一塊溫潤淡薄的美玉，身上穿的是件青衫薄裘，容貌清俊，細長的雙眼微垂著，無意間一個顧盼回眸，眉宇間便似有淡淡的光華流轉。動人心魄。
那是左相納蘭明玉。♀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若說右相顧長留是一代奸臣，那麼左相納蘭明玉一定是千古賢臣了。他才名天下，人品外貌無一不是上上品，在朝中和坊間都擁有大批擁躉者。其風光程度與顧長留無二。
眾所周知，納蘭明玉自幼雙腿殘疾，但這並不妨礙他被世人欽佩崇敬。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她的視線，那人倏地抬眸，目光穿過長長的宮道與她撞上。
四目相對，兩人同時愣了下。
顧長留正想著與他打招呼，就見他的輪椅被什麼磕絆了一下，一個沒注意，他居然摔在了地上！
顧長留下巴差點跌落到地上。
若放在平時，她鐵定上去冷嘲熱諷一番，不過此刻，她有那麼點兒笑不出來了。也不知是不是摔到了哪里，他倒下去居然沒了動靜，就那麼一動不動躺在地上。
顧長留連忙一個箭步沖到他身邊，正欲上前一扶。突然想起……
近日坊間發生多起關于扶老人或病人的案件。好心去扶人的那個，十有八、九都被訛詐了，最後賠得自己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為此，京都最近興起的炫富風潮，不是誰誰又買房買地了，也不是誰誰又娶妻納妾了，而是扶了多少人！
據稱，一名蘇姓富家公子在一個月內連續扶了十七位老人，賠償別人共計上萬兩白銀，引得無數人膜拜。
萬一她去扶了這人，被反咬一口，說是她撞了他——
越想越覺得不妥，眼看就要觸及他肩膀的手縮了回來，顧長留決定眼觀鼻鼻觀心，當做沒看到。可……
往前走了不到兩步，她又終歸覺得良心不安。
罷了，訛就訛了。深吸口氣，顧長留折步回去扶起他︰「納蘭大人，你怎麼樣？」
話音剛落，原本閉著眼楮的納蘭明玉驀地睜開雙眼，一雙眸子精光四射，同時準確無誤擒住了顧長留正欲縮回的手。
她虎軀一震。
難道他要訛她？
就在顧長留內心糾結不已時，納蘭明玉松開手，微微一笑︰「多謝顧大人。」
顧長留干笑兩聲，暗罵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半抱半扶的幫他坐上輪椅，顧長留帶著那麼一丁點殘留的慚愧，問候道︰「納蘭大人可是去見陛下？」
「正是。」
平日里鮮少與這人交好，顧長留張了張嘴，突然不知該怎麼把話接下去。
就在她渾身不自在時，納蘭明玉忽地出聲︰「陛下有急事召見，我就先行一步了，顧大人。」
「納蘭大人走好。」顧長留連忙攤手恭送。
納蘭明玉略略頷首，便推動著輪椅與她錯身而過， 轆的輪椅聲碾軋在長長的宮道里。
走到轉角處時，顧長留忍不住回望一眼剛才納蘭明玉摔倒的方向，雙眼微微眯起。
那里平坦得連一處凹凸都找不到。
這也能摔倒？
出了宮門，顧長留正欲坐上回府的馬車，就看到內閣大臣柳青衣袖生風匆匆進宮。
「柳老頭兒今天怎麼了？」顧長留問旁邊的人。
那人見是顧長留，連忙恭敬低下頭，應道︰「听說柳大人是有急事覲見陛下。」
顧長留抿緊唇，听那人後面補充了句︰「好像柳大人還帶上了自己的養女。」
「養女？」顧長留不無訝異。
「據說柳大人的養女長得極美，這次帶進宮，恐怕……」
那人還沒說完，就听顧長留輕嗤一聲︰「每個月送進宮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可是到如今，後宮依舊一個人也沒留下。」顧長留不以為意。
當下也沒把這件小事兒放在心上，顧長留抬手招呼來馬車，一掀簾子鑽了進去。
馬車開始走動時，正好與另外一輛馬車擦身而過。二月的春風拂起了車簾，顧長留無意中側首，正好看到對面馬車里坐了位女子，沒看清楚容貌，只看到落在她衣裙上一片驚艷的紅。
***
顧長留一路回到顧府，貼身婢女鳶兒第一時間飛奔著沖出來迎接顧長留，歡欣雀躍地喊道︰「小姐！」
被她那一下沖撞差點扭了老腰，顧長留扶著腰斜眼過去︰「鳶兒，下次你再這樣本相就扣你半年餉銀。」
「怎麼能這樣。」鳶兒不滿的嘟囔道。
顧長留直接無視她，拂了拂袖往院子里走。
「小姐，老太爺在中堂。」見顧長留左顧右盼，跟在身後的鳶兒連忙道。
顧長留淡淡地「哦」了聲，腳下改變方向往中堂去了。
午後懶懶的陽光躍過窗台跳進屋子里，已經八十多歲的顧老太爺正坐在一張躺椅上，手里抱著只鸚鵡籠子，不時低頭逗弄幾下。怡然自得。
視線掠過他銀白色的發絲和胡須，顧長留腳步停滯了一下，才慢慢走過去。
顧長留沒有父母，沒有兄弟，沒有姐妹，如今留在她身邊的只有這位已是古稀老人的祖父。老人家身體並無大礙，只是記憶力越發衰弱，經常把顧長留當做還未及笄的孩童，讓她哭笑不得。
「長留啊。」
看到她，顧老太爺忙揚手招呼她過去。
顧長留依言在他身邊跪坐下，一身素白的衣袂拖曳在地上。
「你明年就要及笄了，要長成大姑娘了，怎麼穿得像個男孩子……」老太爺放下手里的鸚鵡，手顫抖著撥去她束發的玉冠。
一頭黑發沒了束縛，順著肩頭傾瀉而下，顧長留乖順的坐著任由他打散她的發。自她出仕以後，為了方便也就一直做男子裝扮，不似尋常女子那樣涂脂抹粉，濃妝淡抹。
「我的長留就快要長大了，就要嫁人了……」
笑呵呵撫著她的頭發，顧老太爺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顧長留怔了怔。
手指挽起散落下來的一縷發絲，看它打了個轉兒就落下。對呵，她都差點忘了……
她已經二十歲了。
大金朝歷代以來都有女官，甚至引以為傲，但許多人都是到了二九年華後便紛紛隱退嫁人，唯有顧長留，如今已是雙十年華，依舊坐在朝堂里最高的位置上，巍然不動。
「長留不嫁人了，長留要一直照顧祖父。」將頭枕在顧老太爺的膝上，顧長留閉上眼楮輕聲說著。
「胡說，女子怎麼能不嫁人呢！」老太爺顫抖著胡須反駁，斑駁的手憐惜萬分地模模她的頭頂，笑道︰「我的長留這樣好，只有最好的人才配得上。」
顧長留垂下眼簾，想起外面那些人對她的惡評，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語調柔和地回了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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