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樺被她們母女三人帶進荷花塘巷,一下子呆住了︰天啊,一定會與素素發生什麼的!
因為,他在小弄堂口關注了很長時間的一幢房子,竟然就是素素的家。素素的家在13號。
素素是一中的學生,這一年,她在念高三。但素素說,可能,她不能再念書了。方樺問她是什麼原因。素素嘆了口氣,卻什麼也沒有說。
素素的母親,就是那個穿旗袍的中年婦女也嘆了口氣,但也沒有說什麼。
一切都和方樺想象的差不多。是素素經常在彈鋼琴。只是方樺沒有想到這個家里沒有男人。素素的鋼琴旁邊沒有那個養尊處優的父親。父親早就不站在她的鋼琴旁邊了。素素對方樺說。素素滿腔的幽怨。
那麼,你們的父親呢?方樺問。
素素就要回答方樺時,母親的眼光和她姐姐的眼光全部掃了過來,素素一下子把話頭縮了回去。方樺是個識趣的人,知道問著了別人不想說的事,便也沒有再問。很久,素素覺得那種氣氛非常尷尬,于是便邀請方樺到她的房間里去听她彈鋼琴。方樺看了看素素的母親和姐姐,見她們沒有阻攔的意思,便跟在素素的身後上了樓。方樺跟素素上樓的時候,又想起了嵐。嵐會演奏小提琴。而現在這個女孩子,會彈鋼琴。
多好!這都是趙琳那娘們拿不起來的東西。方樺喜歡。
美麗的素素身後走著年輕的方樺,美麗的素素走上樓梯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父親。
父親走了,永遠地走了。自從那天夜里送家具送鋼琴最後一次出現在荷花塘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素素經常問媽媽爸爸到哪里去了。可是母親對她說,你不需要知道,該讓你們知道的事,媽媽自然會讓你們知道。直到姐姐說,媽,素素也不小了,上中學了,也該讓她知道一些事情了。母親才流著眼淚告訴素素說,你還是不要知道那個狗娘養的去了哪里的好,他把我們母女三人就這麼拋了不管了,跟那個洋婊子在上•海不回來了。母親說到這里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地哭了下來。只不過,這個狗娘養的還算有良心,經常給我們送錢送東西。母親抹了一把眼淚說,他總算為你們姐妹倆留了一點錢和有用的東西。
給姐姐,安排好了人家,在揚•州;給你,安排好了全部家當和一些鷹洋與袁大頭。
原來是這樣。素素輕輕地說了一聲。素素想問一問哪一個洋婊子的,可是見到母親那麼傷心,她便沒有再問下去。
但方樺的事究竟是什麼樣的,素素也還是不知道。素素隱隱約約听姐姐說起過,媽媽沒有能生一兒半子,這可能是方樺離開母親的最重要的原因。
兒子有多重要呢?素素想不明白。難道就偏要一個男孩子父親才滿足嗎?
表妹仇榮琪到惠城來看望舅媽與表姐時,也把父親已經和那個叫瑪麗蓮的洋婊•子從上•海一起去了美國的消息帶了來。他們帶走了那個女人生的兩個兒子。表妹說。
表妹是從鎮•江過來的,她說,她剛從上•海回來,回來後就立即趕過來告訴表姐她們消息。我和爸爸送走了舅舅他們。表妹說,在黃浦江邊,我的舅舅哭得可傷心哩,舅舅也不想離開上•海,大海輪的汽笛響了很長時間,舅舅都不想離開。可是共•產•黨的大炮聲已經在上•海郊外響起來了,大上•海肯定保不住了。仇榮琪說的她舅舅就是素素的父親盧冠群。說到這里時,仇榮琪顯然有點生氣,她說,那個美國女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看著舅父哭,也不勸他一下,一個人坐在艙里,還不住地催舅父快上船。死相樣子。
素素看見母親站了起來,走到窗前站住了,然後看向了外面的城市。很久,她才轉過身,對素素與慧慧說,孩子們,從今天起,我們在惠城的生活就要靠我們自己了,再不會有人給我們送錢送物了。我在娘家的時候學得一手結發髻網的手藝,我從明天起就到街邊做生意去,你!媽媽指著素素說,早一點物s 好自己的對象去過r 子吧。記住,最好不要呆在惠城。早點嫁人早點嫁人!母親非常傷心地對素素說。
慧慧哭了下來,她對母親說,媽,你千萬別到街邊去做什麼事,我們怎麼可以這樣呢?爸爸如果知道了,也不會同意的。
孩子,別傻了,你爸爸現在又哪里能顧得了我們?他自己現在也不知道在那邊怎麼樣了呢?
素素驚恐地看著母親和姐姐,她到此才相信她們竟然踫上了這麼大的事。
就在外婆考慮讓不讓素素繼續讀書的時候,外公盧冠群托人從美國帶來了信,信上說他有一批財產,不久將會有人給送過來。或者也可以由楊福英也就是素素的媽媽自己去取來。這終于使素素能夠將書繼續念下去,否則的話,素素還真的要退學。那樣的話,也不會在那個公園里遇上方樺。
後來,素素和媽媽姐姐她們去了鎮•江的仇家,拿到了父親送給她們母女的全部東西──朱道安宅的地契、一盒金銀飾物、兩根金條和五千塊銀元。這些東西全部放在一個箱子里,由盧家姑爺仇立人也就是仇榮琪的父親交到了媽媽的手上。盧家少爺盧冠群現在一切都很好。從上•海花旗銀行回到美國總部後,被任命為德克薩斯州的花旗銀行總經理,與在上•海時的級別相當,沒有降級。母親看到這些物事時,終于忍不住伏在箱子上哭了下來,冠群,你還算有心啊,我的死人,我以為你就這樣把兩個女兒交給我就什麼也不管我的了。我的命真苦啊!
母親哭下來,姑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哭了下來,最後連姑爺仇立人也哭了下來。事實上,當盧冠群停妻再娶後,盧家上下還是把媽媽看成是盧家的人的。當下一家人勸她說,嫂子,別哭了,冠群早晚要走,共•產•黨不來上•海他也得走。你想想,他那麼個人物,會在這里久留嗎?人家那家銀行那麼看重他。
母親沒有吱聲。她其實心里很清楚,盧冠群停妻再娶只是早晚的事。實在,她這個小城的小腳女人怎麼能跟著他一輩子。這時,她只有恨她的父親,為什麼一定要與盧家攀這門親事的。
素素最終還是沒能念完高中。還有幾天就可以畢業了,可是外面風聲有點緊了,仇立人一家可能要被送到鄉下了。他們托人來說,趕緊想辦法。否則會很麻煩。
做母親的很平靜,先讓人傳話給揚•州杜家,讓他們把未過門的兒媳娶走。就是慧慧了。素素看來與那個軍人好上了,這是好事。正需要哩。一個共•產•黨的軍人對她們這一家,現在是多麼有利啊。兩個女兒都有了去處了,做母親的放心了。現在看來,要緊的是讓素素與方樺抓緊點。
方樺終于知道了那個掛在素素家牆上的站在外灘穿著西服的男人就是素素的父親。這是個靠經營茶葉起家的有產者,後來竟然讀了哈佛大學的經濟學碩士。他現在在美•國和他的另一個叫瑪麗蓮的美國太太在一起。他們是在陳•毅解放上•海的炮聲中雙雙逃走的。素素把一切全告訴了方樺。素素準備賭一把了︰得到他,告訴他她是一個資•本•家的女兒;得不到他,也告訴他她是一個資•本•家的女兒。想不想得到我,全由你這個大英雄做出決定了。素素最後一句說得很傷心,傷心中還有點自暴自棄,是的,全看你了。
方樺在經過了漫長的七十二個小時的考慮後,決定接受這個叫素素的女高中生。在秋天就要來到惠城的時候,方樺做出了決定,同時在那個晚上,穿上了西服去赴素素的約會。素素將在大光明影劇院等她,座位號是16和18。
坐到18號座位上後,方樺沒有看那出叫《宇宙鋒》的戲。方樺緊緊抓住了素素的手。素素的臉在黑暗里紅了起來,臉上一陣陣地發熱。後來,素素悄聲地對方樺說,樺,我母親和姐姐她們也在吶!
方樺沒有回過頭去找素素的媽媽和姐姐。他一反常態地把素素緊緊摟住了。孱弱的素素像一只乖巧的小貓一樣,縮在方樺的懷里貪婪地感受著一個男人的氣息。她已經很長時間沒能感受到男人的空間了。自從知道父親去了美國,素素便明白了,這一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爸爸了。于是,這一輩子就只有守住身邊這個叫方樺的軍官了。
方樺這時想起了嵐,想起了那一次也是在這個戲院里,和袁蔻丹一起時,兩個人的手也踫到了一起。但那時,兩個人又立即將手放到了別處。那時候,方樺和袁蔻丹在看戲,有人在看他和袁蔻丹。可是,幾個月的時間,竟發生了那麼多事情。袁蔻丹死了,趙琳就要去b ij ng了。方樺則會留在惠城,與一個叫盧素素的女孩子結婚生孩子做人家過生活。方樺是多麼願意擁有這一種生活啊!這是一種生活。方樺當下認真地擁著素素。他覺得素素的身上散發出一種獨有女人味,那是和嵐一樣的女人味。方樺似乎天生就喜歡這種女人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