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就這樣離開了學校。她要與方樺結婚了。方樺明明知道她是怕夜長夢多,知道她們一家都在擔心方樺會改變主意。可是,方樺是不會改變主意的。方樺要找的人就是像素素這樣的女人。他為什麼要改變呢?他是多麼愛著素素。在嵐之後,他終于找到了他夢中愛著的第二個女人。他不可能改變。
可是,年輕而美貌的素素還是有點不敢相信。
素素其實不想就這樣放棄學業。她離開學校的時候,腦子里全是上學的情景。當初是在惠城女中,再接著惠城女中和惠城國立中學合校成立了惠城一中。那一年素素19歲,讀高二。19歲的素素風姿綽約,婷婷玉立,讓所有的人都眼楮為之一亮。素素知道自己是怎樣的漂亮,素素總是面帶著微笑走在人們艷羨的目光中。那一天,當女中的學生走上大街迎接解放軍進城的時候,手拿紅旗的素素接受了多少注目禮啊!那一天表妹仇榮琪那天正好也在惠城沒有回鎮•江,表妹套著素素的耳朵說,我的表姐哎,你看你,有多少眼楮在看你哩!我嫉妒你了!素素苦笑了笑說,別理他們,男人沒有什麼好東西的!素素這時又想起了在上海花旗洋行當總經理的父親。素素對父親在外面的事有些耳聞,素素的心頭充滿了悲傷。她在頭頂機械地搖著紅旗,對世界視而不見。當然,她沒有想到,就在她們歡迎的這支隊伍里將會有一個年輕的軍官成為她的戀人和丈夫。
中學畢業了。
李濟民沒有食言,真的派了人到速成中學要人了。可這時候,方樺已經不想離開惠城了。惠城少女素素讓他心迷神醉,他已經無法離開惠城了。盡管方樺有時候會想起嵐現在可能在上•海的一扇窗前想著他,但現在有了素素,方樺已經不再多想了。縱使現在嵐就在身邊眼前,方樺也知道自己與嵐也不可能有什麼結果。嵐是一個夢,一個殘缺的夢,一個被打碎的夢。
李濟民的人立即與李濟民取得了聯系,問怎麼處理這件事。李濟民在電話里想了很長時間才說,那就由方樺同志作主吧。不過,方樺同志有什麼要求,你們要盡量滿足。
方樺沒有對李濟民提出什麼要求。方樺在電話里告訴李濟民,我找了個惠城的姑娘做了老婆。我暫時不想離開惠城。希望首長能夠諒解。將來有什麼要首長幫助的事,我會去穗城找首長的。
李濟民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我在穗城,隨時恭候我們的大英雄,我們的神槍手!
方樺在畢業的時候和素素結了婚。很多人都看出來了,方樺結婚太快了,快得都有點不像話了。在方樺的婚宴上,方樺看到了趙琳,趙凝坐在下面看著方樺和素素。趙琳的眼里醋醋的,還有一種怨毒。方樺怕看到她的那種目光,連忙將頭轉向了別處。
速成中學的校長做了方樺與素素的證婚人。那一天,速成中學的校長給了方樺兩張證書──中學畢業證書和結婚證書。方樺和素素雙雙向校長鞠了躬,隨後,又向方樺的父親鞠躬。這個鄉村塾師被方樺接了來參加婚禮。方樺的母親沒有來,她始終不肯和兒子和解,當然,她說了,如果方德麟用八抬大轎,親自來蒲塘里接她去惠城,她會考慮去還是不去。她說農村里有很多活計要做,做媽的沒有這種空閑。再說,做媽的也沒有這種福份。方樺沒有糾纏下去,他當然知道,這個女人啊,還在為當初與兒子慪氣時發下的誓言下不了台哩,她怎麼說大兒子的︰你方德麟听好了,你方德麟要是有大出息,我會跪在你面前還帶上三個拜墊。
在接受兒子和兒媳的大禮時,這個鄉村塾師才近距離地看到了自己漂亮的兒媳婦,他一定是沒有想到兒媳是這麼漂亮。他肯定有點不敢相信了,他嚇得往後直退。全禮堂的人都被引得哈哈大笑。
也是在這個時候,從美國傳來了消息,素素的父親盧冠群在紐約病逝。
很多年後,素素隨方樺回蘇北老家的時候,一直蟄伏在那條大木船上。那是一條上好的烏蓬船,方樺剛剛替它刷上了一層烏黑透亮的新漆。
方樺在吩咐人油漆那條船時心里蕩漾著一股溫馨。在老家,新娘總是坐在花船上嫁到男方的。現在,方樺也就要讓他的妻子坐上她的花船了。雖然心頭總有一種失落,但能得到這樣的老婆,方樺覺得也值了。
在那條船上,方樺和素素經常看到身邊的流水嘩嘩地流過。在看到那麼多豐富的水的時候,方樺知道妻子其實很難做到心如止水。她一定不知道這條大木船將會把她帶到什麼地方,因為她一直沒有到過鄉下。她怎麼會到鄉下呢?她的父親盧冠群可是美•國的花旗銀行經理啊!她一定對將來未知的生活充滿了各種猜想與恐懼。方樺看到妻子時常將她那張好看的臉貼到船舷上的小窗口看向外邊。過了長江後,江北的水已經不如江南的水清澈了。岸上的景物也比江南荒涼了許多。每當這時,方樺的心頭總飄過一絲失落。方樺知道,對素素來說,這又是一種多麼陌生的景觀,她做夢也不會來到這些地方。她在上•海時,是在父親的身邊,跟著英國來的老師學英語,跟著德國的教師學習鋼琴。就是r 本人打來的時候,她也在惠城,在母親的身邊。現在呢?她的表妹一家人也到了鄉下,姐姐遠嫁到了揚•州。她要跟著一個曾經非常陌生的男人回到蘇北一個叫做蒲塘里的小村。她的母親現在一個人住在朱家舊宅里,可能還會遇到這樣那樣的煩難。母親已經很見老了。想到母親時,素素總忍不住地想哭。她對方樺說,為什麼?為什麼?我們怎麼了?我們不是一樣是那個資•產階•級的老子所遺棄的人?可是為什麼現在所有人都像丟棄一塊破抹布一樣冷落我們呢?並且還要我搭上丈夫?將來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在等待著我們呢?樺,我怕。
每當這時,方樺總會拍拍素素,讓她別怕。沒有什麼。我說到底還是一個革•命軍人,還是立過大功的人。沒有人能把我們怎麼樣。也沒有人會把我當作一塊舊抹布一樣丟掉。如果我想要過好r 子,我可以去廣•東啊,我可以去找李濟民啊!
生活一下子變得有點不像樣子。素素在船艙里,覺得一切都來得莫名其妙。她也突然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有時候突然顯得不那麼真實。她無法將在惠城人民公園遇上的那個大英雄和那個在荷花塘巷朱家舊宅經常出現的男人與眼前身邊的這個就要回老家的男人聯系在一起。她有時覺得她對不起方樺。如果不是她,方樺可能會有一個很好的前程。方樺是神槍手,方樺救過大首長,方樺還有可能到北•京做大事。可方樺現在卻只能坐在這條船上回老家。因為,他娶了素素,而素素,是那個已經不在人世的花旗銀行總經理盧冠群的二女兒。
兒子坐不慣船,上了船後就開始暈船,一直吐個不停。後來他沒有東西可吐了,便一直在睡覺,船靠岸吃飯或者購物的時候,素素把兒子帶到岸上玩了好大一會兒。孩子對鄉下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新鮮,他指著岸上走的水里游的田里長的東西一個勁兒地要母親告訴他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可是素素也不認識那些東西。在素素的詞典里,很少有雞呀鴨呀的。她只得對孩子苦笑笑,然後搖搖頭說,媽媽也不知道是什麼。問你爸爸吧!
方樺沒有答理兒子的問題,兒子從父親那里得不到答案便又回到母親身邊,纏著母親告訴他。母親只得對他說,就要到老家了,老家就要到了。等到了老家,你們就什麼都知道了。這里有的東西,老家也全有。爺爺和n in i會告訴你們,姑姑與叔叔也會告訴你們。
老家還有多遠?大哥問。
老家還有多遠,我也不知道呀!
素素在說老家的時候笑了,那種笑很難得,也很甜蜜。方樺對素素所說的老家充滿了很多愛意的理解,他于是對兒子說,快了。快到了。
夜里停下來的時候,素素告訴方樺說,我不相信現在倦縮在一條烏蓬船里的就是她——一個惠城一中的女高中生,我不相信我將會在一個陌生的異地鄉下度過自己的一生。
方樺听了,默然不語。許久,才嘆了一口氣。
這時候的方樺,多少有了點命運的滄桑感。不過,他在想,一切都非常美好,比起他的很多戰友來,他好多了。而他們,已經躺在戰場上,這一生,已經再也無法爬起來了。
素素時時很清晰地想起惠城來。她經常站到船梢上,望著惠城的方向發呆。她想她的媽媽、姐姐。她還會想起她的父親。父親的影子非常清楚地打在她的記憶深處。父親讓她感喟不已。父親現在在一個什麼地方,她一點兒也不清楚。她不知道應該恨父親還是應該愛父親。她想到她的父親時總不免有些傷心。她最想念的還有她的鋼琴。
方樺總是默默地听著素子的敘述。方樺的心里也是感傷不已。有時,他會擁住妻子讓她別亂想,他幾乎套著她的耳朵說,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r 子的。
這時候,素素總會轉過身來,對方樺說,樺,我相信你,可我還是想著惠城和我媽我姐她們。
惠城的生活也就往往在這個時候像水一樣涌到方樺的心里。綿綿密密,揮之不去。
可是,素素哪里知道,她的丈夫,年輕的轉業軍官方樺又何嘗不想著這些年在惠城的點點滴滴呢?惠城啊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