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方樺的船載著他美麗的妻子和他的兒子回來了。
那一天,方德麟的船在他的老家屋子後面的大柳樹下泊住,然後,水手們跳下船來,支上跳板,德麟就扶著素素下了船。
素素這是第一次踏上丈夫老家的土地,她有點心慌,有點不由自主地膽怯,也有點說不出來的興奮。她一根長長的辮子都拖到腰間了,上身還是那身對襟白襯衣,將她襯得唇紅齒白,美麗動人。外面還是與方樺初次相遇時穿的那件吊帶式工裝褲。這一身裝束,鄉下人哪里看到過。這越發使素素的身材顯得頎長高挑,高貴大方。二十六歲的城里姑娘素素就這樣第一次出現在鄉村人的眼里。在她的腳蹭上地面時,蒲塘里整個村子都像是抖動了一下。
素素走下船來,人立馬讓出一條道來。素素抱著兒子,丈夫跟在她的後面,將帶回來的紙煙與紙包糖不斷散發給男人女人老人兒童。每個人接過德麟手里的東西的時候,臉上都堆著謙恭而感激的笑。這時,德麟的父親、母親和他的弟弟妹妹們站在那條道的另一端,來接他的一家。
那一天,和德麟一起放過牛的得寶直到德麟就要走到家門口時,才背著草筐從田頭回到村子里。老遠,他就扯著嗓子喊,德麟,你回來了?
德麟立住,對走近來的得寶說,回來了。
還走不走了?得寶又問。
不走了。
為啥?得寶不明白了,听說你在外面當兵,都是神槍手了,而且立了一等功。你是大人物了。怎麼不走了呢?
轉業了,回來建設家鄉。還走什麼?
什麼是轉業?什麼是建設家鄉?
也就是不當兵了回來搞生產。德麟說著,掏出兩顆煙,自己叼上一顆,遞給得寶一顆。然後兩個人嘴對嘴地對點火抽煙。
上面要求搞高級社合作社,條件好的地方,還要步子再跨得大點兒。父親一邊抽煙一邊對得寶說。
得寶抖抖索索地夾著煙,好幾次都險些掉下來。得寶的臉上討好地擱著恭維的笑,德麟,這是洋煙哩。德麟,你出去革命了一趟,出息了。
德麟淺淺地笑了笑,然後對得寶說,得寶,忘了告訴你,我不叫方德麟了,我現在叫方樺。
方樺?你在部隊上的名字?
是啊,是。德麟說。
方樺?得寶又重復了一遍。
嗯,德麟說,是部隊里首長替我起的名字。
德麟說完就隨妻子一同進了家門,得寶愣在了門外,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
得寶突然發現,原來與他一起放牛的德麟變了。變得怎麼樣,他說不清,反正,現在的德麟不是過去的德麟了。
秧歌隊這時也就散了。姜德泓進到屋里來對德麟說,方樺,你們一家先敘談敘談,明天我們村里再為你們家洗塵。
德麟說,太客氣了。不麻煩了吧?
姜德泓說,就這麼說了,我們先走了。
德麟出來送村里的人離開後,回到屋里,父親的臉上像掛著霜。
德麟給父親遞去一顆煙。父親看都沒看父親一眼,將煙拿在手里往桌上篤篤來了幾下,然後叼到嘴里。德麟這個名字多好啊,對不起你啦?你叫德麟,你弟弟叫德鳳。鳳毛麟角,挺有學問的,叫什麼方樺?
這你就不懂了。現在行兩個字的名字。再說,你那種學問早過時了,什麼三百千的,什麼四書五經的,城上多少年前就不念這東西了。是舊東西,沒文化沒學問。
那什麼才是學問?
語文、數學、生物、物理、化學。再加上聯共黨史。這些才是學問。
這些你懂嗎?
懂,才在速成中學學完這些。這不,學完了就回來搞建設了。
方雲卿咚的一聲坐下了,眼楮里一片茫然。這世界和他的兒子兒媳一樣,有點讓人搞不懂了。原來世界上不但有詩雲子曰,還有什麼數學、生物、物理、化學。這些學問,是什麼學問呢?
煙還剩點煙時,方雲卿小心地將煙蒂剝開,將剩下的煙絲裝進了水煙鍋里。隨後,他捧著水煙壺,趿著鞋子,走出屋子,來到河邊,躬著身子走進了兒子的船里。他一手捧著水煙壺夾著火紙捻子,一手撫模著兒子帶回來的全套紅木家具,心里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慌。手都有點顫抖了。
這樣的紅木家具,這方圓幾十里也沒有幾家人有啊!他方雲卿做了一輩子塾師,也就弄點雜柴打點家具,沒隔幾年,那桌子就成了搖台,凳子和椅子就會吱吱嘎嘎地叫得歡了。方樺這小子,婆娘是那麼彤,帶回來的家具又這麼硬錚。看來,方樺這小子,出去革命了一趟,是革出一點名堂了。
方雲卿心里嘆著氣,對自己說,老東西啊,你是比不過你兒子了。這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看來,不是說著玩的。
方雲卿不再看兒子帶回來的東西,他使勁地吹著火捻子。著了,放到煙鍋上,然後很響地抽起水煙,咕嚕咕嚕地。
很久,方雲卿才說,老大,我這屋子看來你是呆不下了。
方雲卿的意思,還是希望兒子住到他們的屋子里,這樣,不管怎麼說,這些家具,他也能用上幾天。這麼好的家具,死前能夠用上,也不枉此生了。
可是,兒子卻像沒有听明白似的。他只是注意到了,父親沒有叫他德麟,也沒有叫他方樺,只是按排行叫了聲老大。
不要緊的,爸爸,明兒村上就有安排了。那房子我也已經看過了。是原來姜錫君的宅子。
方雲卿心里一暗,可隨即眼里亮了一下,那可是蒲塘最好的宅子!
沒錯。他們還在收拾哩。明天就搬進去。
方雲卿再也沒有說話,默默地走上了岸。他還想問一問兒子是不是將全家搬過去,可一想到二兒子那種出息,兩個女兒也全是拉雜拖沓的樣子,素素又哪里能夠容得下。何況,德麟和他媽媽,兩個人都成了斗眼雞了,哪里能搬到一起呢?
想到這里,方雲卿心里灰灰的。方樺這小子,出去革了一回命,回來後,又是美眷又是寶宅又是上好的家具。可是,我們家是沾不上他半點光了。
正暗自感嘆,忽然想起什麼似的,才二十幾歲的人就這麼享福怕不是一件好事啊!
知子莫若父。方雲卿知道大兒子,素來是心高氣傲,也素來是聰明過人。老頭子就擔心,老天保佑吧,別有什麼事才好。
晚飯的吃法有意思,老頭子一家在岸上吃飯,素素沒有肯踏進那房子里,還是在船上吃了,現成的炭爐子,現成的飯菜。就這樣將就了。德麟想讓老婆上岸的,但一看到屋子里有股子霉味,又看到這里一堆雞屎,那里一堆灰燼的,中午吃過的飯碗還扔在屋子外的水盆里,碗邊全是髒斑,心里嘆了一口氣。天,他這出去當了十年的兵,家里的一切,全還是老樣子,一點兒變化也沒有。這屋子,又怎麼能讓素素來呆呢?
那一天,五四留在了爺爺與n in i的屋子里過夜,德麟與素素仍舊回到船上去住。實在,方雲卿屋子里的骯髒與凌亂,別說城里來的兒媳婦,就是做兒子的已經很難適應了。素素甚至不想讓兒子和他爺爺他們一起住的,但德麟用眼光制止了她。不可以,這一來,他這做大兒子的,就過分了,就得挨蒲塘里的人罵了。
素素沒了法,就只好依著了丈夫。
可這一切,沒有瞞過老頭子的眼楮。老頭子抱起五四時,卻裝著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個勁兒地說,五四回家了,五四回家了,我們五四子回到老家了。
那一夜,蚌蜒河的水輕輕地漾著德麟的烏篷船,船輕輕地晃動著就像一架搖籃。德麟摟著美麗的素素,不禁想起了在惠城的林林總總。他突然之間覺得這人生有點奇怪,前兒還在江南的惠城,今天就到了蒲塘了。人,有時候還真難說清明天的事兒。
後來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德麟在夢中又回到了美麗的江南惠城。
他在夢中又見到了嵐,見到了袁蔻丹,見到了趙琳。他們三個女人突然到了一起有說有笑的。後來,他夢見了慧慧,慧慧說,他們兩姐妹都可以嫁他方樺的……
方樺心里一驚悚,醒來了。
不過,一會兒,便又睡去了。
第二天,天還沒有透亮,方德泓便派了很多村民等在方雲卿的屋前。他們是來幫著搬家的。
德麟從船上走出來,太陽在河上很有詩意地懸著。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河上吹來的清新的空氣,非常舒坦。接著,他響亮地打了一個呵欠,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站在岸上的人都看到了德麟的這些舉動。他們非常羨慕德麟,德麟的樣子讓他們覺得非常遙遠。是啊,遠得很了。方樺這小子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方德麟了。方樺了不起,身上一個勁兒地向外淌著一種叫大城市和大世面的東西。那種東西,蒲塘人一點兒也不認識。模不著,也看不見。但他們知道那是大城市和大世面里的東西。蒲塘人有點高興,也有點失落。人出去走過,回來後就是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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