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讓我給《寡婦門續延》作點評，這就還以老師的身份對該小說談點看法︰總體印象就兩個字，有趣。葉晝在評點《水滸》時說︰「天下文章當以趣為第一。
金聖嘆說︰「題目是作書的第一件事，只要題目好，便書也作得好。」這話有點偏頗，但也不無道理。一是強調命題的重要性，二是顯示作者的水平和筆力。李贄說︰「各人有各人之事，各人題目不同，各人只就題目里滾出去，無不妙者。」《寡婦門續延》只就門寡婦之事，一滾就滾出了近六十萬字。另外，題目新含蓄，言簡意賅，耐人尋味，既交代了主人公的姓氏，又突出其身份，而且巧妙地暗示了她的生活作風不檢點。俗語把暗娼稱作「半掩門子」，鄰居們就給她起個「門虛掩」的外號。于是，作者給她起名叫「門續延」，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後繼有人，另一方面還可以理解為褲腰帶松。
小說的笫一章是小說的總綱，特別是門續延罵人一段，每個分句的背後都有一個傳奇性故事。
小說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對主人公門續延的塑造。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說創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是小說成敗的關鍵，也是小說和故事的本質區別。沒有人物的典型性格，就沒有人物的典型形象，就沒有小說，更無論有性格的小說。單憑故事情節取悅讀者，是故事，而不是小說。
門續延這個人物是成功的，她和孔伯僧、尤成器、尹道等，是一群農村小人物。但是，他們都是農村精英，一度影響並改寫著一方農村的發展史。特別是門續延，她是我國農村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典型代表，是創造特殊社會形態的忠實踐行者和中堅分子；同時，也是被社會扭曲靈魂的畸形兒。
她出身貧寒，有樸素的階級感情，在她幼小的心田里就埋下仇恨地主階級壓迫和剝削的種子。她給地主放牛，「借刀」殺了兩頭牛。她機智勇敢，和姐姐一同殺死了一個日本小隊長，並用一包屎和一包巴豆粉協助幾個獵戶殺死了十一個小鬼子。她有國際主義精神，踴躍報名參加志願軍。
她堅決擁護**的領導，熱愛社會主義，積極投身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事業。她步步緊跟形勢，在全國農業生產「放衛星」的**中，她帶領全莊兒社員實現糧食產量過長江；在消滅「四害」運動中，她帶領全莊兒社員，完全鋼鐵**中，她調到縣大煉鋼鐵指揮部，建議伐樹代煤，砸鍋代礦，使鋼鐵產量有明顯提高，為全縣的鋼鐵產量「放衛星」提供了保障；在「三忠于」、「四無限」活動中，她做了大量的好人好事，成為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的標兵。但是，她晚節不保，分責任田時給政府唱對台戲，帶著尹道上訪，踫壁後，氣得得乳腺癌而死。
她敢想敢干，標新立異，做事荒唐。听孔伯僧說，皇帝都稱寡人，她一直自稱「寡人」，挨批斗也不改悔。她為女兒馬楚招婿，竟用比賽背**語錄的辦法。**去世，她披麻戴孝，悲痛欲絕。
她也有坎坷、挫折和屈辱。她曾被拐賣到妓院；曾多次被批斗游鄉，掛破鞋、掛牌子，牌子上還用毛筆寫著《破鞋歌》侮辱她。
她是一個毀譽參半的傳奇人物，在她身上，確實有值得稱道和尊敬的地方，但也有種種令人所不齒。這就是門續延，一個有血有肉有骨有魂的農村小人物。
小說的二號人物孔伯僧，是門續延的高參和情人。他滿月復經論，見多識廣。解放前，他靠行醫和看陰陽宅闖蕩江湖。解放後，他落葉歸根，給門續延出點子，弄出樁樁件件的荒唐事，借以展示他的人生價值。他矢志要做大儒，而且要超越孔子，從他的姓名可見一斑。他有一個日記本叫《論語三言》，其中不乏經典，扉頁上有一條︰「人生在世，如果沒有故事，就是一個平庸的人；有故事而不流傳，就是一個平凡的人；有故事且流傳，甚至成典故，就是一代名人或偉人。」省「四無」組長對他的評價︰「仁義為神道為骨，吐氣成雲屁成風。」
尤成器和尹道是典型的性饑渴的寡漢條子，被門續延所勾引，所利用，整天圍住她的轉。他倆為她敢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從他仨身上，仿佛看到母系氏族社會的影子。
葉朗在《中國小說美學》里說︰「只有成功塑造典型性格，反映社會生活和社會關系，才有深度，才能叫百讀不厭。」《寡婦門》遵循小說美學原理，注重選用典型情節和典型細節來刻畫人物形象，並把人物性格的發展放在典型的環境里，從而增強了小說的思想內涵和歷史厚重感。
《寡婦門續延》給讀者的審美愉悅是多方面的，主要的有三點:－是讓讀者欣賞一冊鄉村風情連環畫。和門續延同時代的讀者，會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年輕人會產生憧憬和好奇。二是等于讓讀者欣賞一部階級斗爭史詩，了解改革開放前歷次的政治運動是怎樣折騰農民的。和門續延同時代的讀者，會產生不堪回首的慨嘆，年輕人會覺得太不可思議。三是讓讀者了解那個年代的農民生活狀況。門續延使盡渾身解數，甚至把爹娘給的老本都兌上，仍然活得很苦很難很累，更別提她的鄰居們了。
小說所寫都是作者耳聞目睹，甚至是親身經歷的。門續延這個人物的原型，還真和作者有點沾親帶故，而且又是同時代人。作者吃過苦中苦，受過罪中罪。一個破褲衩子打發春夏秋，冬天把腳伸進剛屙的牛屎里。推過磨，拉過犁，放過豬，喂過牛，滾過草窩，烤過虱子。撅著插秧，一撅就是半天，鼻血淌到水里，揪把薊草揉揉塞住繼續干。夜里加班走著管睡著……如果沒有如此這般艱辛的經歷，任憑作者文學功底有多扎實，想象力有多豐富，也寫不出叫人哭笑不得的血淚文字。作者昨天的血淚，凝聚成今天的小說，也算是天賜罷。
小說在每一章的開頭，用一首小詩或點題，或概括本章最出彩的情節，起到了畫龍點楮、引人入勝的藝術效果，而且給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覺。這使人想起史書上人物傳記的結尾贊詞，確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把門續延青少年時期的重大活動放到死後寫，是作者有意蒙蔽讀者，直到死後，才讓讀者和她的鄰居們及當地黨委政府，知道她的歷史真面目，從而產生「原來如此」的藝術效果了。
小說的語言很有特色，詼諧、樸實，有濃郁的鄉土氣息，俚語、俗語、歇後語，點綴各個章節。讓農民，曾經是農民，或熟悉農民的讀者讀來更親切、更能產生感情的共鳴。馮夢龍說︰「天下文心少，而里耳多。」我國主要人口是農民，寫他們，為他們而寫，這樣的小說就成功了一半。寫傳奇小說，並一定要寫驚天動地的大人物大事情，往往傳奇性故事就蘊藏在日常生活瑣事中。張岱說︰「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趣味，咀嚼不盡，傳之永遠，越久越新，愈淡愈遠。」這就好比古墓中挖掘出來的盆盆罐罐，它的文物價值就在于時間的長短。《寡婦門》在當下，也許顯示不出其固有的藝術價值，但是，我堅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其價值一定會逐漸顯現的。
小說中有幾處**描寫，寫得恰到好處。**描寫在長篇小說中司空見慣，不可不寫，不寫失真；不能多寫，多寫為黃為婬，要象寫散文一樣，點到為止，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為妙。這就好比砒霜、馬前子之類的烈性毒藥，高明的中醫用之能救命，庸醫用之則害命。《紅樓夢》里有較多**描寫，但它卻是一部經典杰作。至于讀者如何評價，這是讀者自己事情。俗話說，眾口難調。英國人常說︰一千人看哈姆雷特就有一千樣哈姆雷特。魯迅先生在《絳洞花主》（陳夢韶根據《紅樓夢》改編的劇本，絳洞花主是賈寶玉的別號）小引里評價《紅樓夢》說︰「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看見婬，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長篇小說不要回避**描寫，**是人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小說寫的就是人性，但一定要把握好分寸，把握好－個度。《紅樓夢》可謂**描寫的典範。成功的**描寫，**是美的（單從**描寫看是丑的，但從整部小說看是美的），因為丑對美起到了襯托作用。脂硯齋在評《紅樓夢》時說:「真正美人方有－陋處。」譬如美人臉上的美人痣，痣是丑的，它卻襯托出整個臉部的美，這是－種缺陷美。維納斯雕像之所以美，正因為她斷臂。有好事者給她補臂，結果弄巧成拙，被人譏諷。羅丹的學生請羅丹鑒賞他的雕像作品，羅丹用斧頭砍斷雕像的兩只手，生氣地說:這兩只手太美啦！它破壞了整體形象。所以，要從整部作品看待美與丑，要用辯證的眼光看。一部作品整體美，局部的丑起到了襯托整體美的作用，丑的就是美的；一部作品整體丑，局部美反襯作品更丑，美的也是丑的。美與丑是相對的，又是相互轉化的。可以說，－部長篇小說，如果沒有－丁點的**描寫，這才是不完美的。
小說也有不盡如人意處。個別章節內容較單薄，有骨架少血肉。應該向縱橫兩個方面深入拓展，從時間到空間，或插敘，或補敘，或利用人物言行推動情節橫生枝節，從而使內容更充實，使人物形象更豐滿，使人物性格更突出、更鮮明。例如尤成器和尹道都，都想佔門續延的便宜，這一塊內容就較單薄，應該進一步展開。如果展開，要力避雷同，要為他倆設計出個性鮮明的故事情節，這也確非一般筆力。
毛宗崗說︰「作者以善避為能，又以善犯為能，不犯之而避之，無所其避也，唯獨犯之而後避之，乃見其能避也……若夫寫水，不止一番，寫火也不止一番。孟獲之擒有七，祁山之出有六，中原之伐有九，求其一字之相犯而不可得也。」毛宗崗的意思是說，寫同類事件，要因人物性格不同，應寫出不同的情節。如果再為倆寡漢設計一些性饑渴的不同情節，就更有趣，更豐滿了，不妨一試。
《娘的活墳》一章，反映吃食堂餓死人，甚至人吃人，過于殘酷，過于殘忍，過于暴露。關于孔伯僧對大煉鋼鐵和吃食堂的辯論，以及對私的論述，這些都是敏感的話題。盡管有諸多遺憾，但仍瑕不掩玉。一部長篇處女作能寫得這樣出彩，真叫人高興。
「沒有個性就沒有共性。只有自己的，才是大家的，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袁枚在《隨園詩話》里說︰「詩貴翻案。楊花，飄蕩之物也，而昔人雲︰‘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有一春忙。’白雲，閑物也，而昔人雲︰‘白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有一春忙。’白雲，閑物也，而昔人雲︰‘白雲朝出天際去，若比老僧猶未閑。’」言莫說︰「創作者要有天馬行空的狂氣和雄風。無論在創作思想上，還是在藝術風格上，要必須有點邪勁兒。」希望認真研讀《中國小說美學》，進一步增強小說創作的自性，寫出比楊花更飄蕩，比白雲更悠閑的小說來。
注︰陳文雲，黃淮學院副教授，河南省炎黃文化研究會常務理事，駐馬店市炎黃文化研究會會長，河南省陳氏文化研究會首席會長，世界舜裔宗親聯誼會常務委員，《舜裔春秋》雜志社社長。
2013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