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門續延 1死去活來

作者 ︰

老娘瞌睡,誰尿嘴里?

死去活來,罵聲喋喋。

門寡婦才活過來喘口氣兒,就又彌留了,屋里彌流著死尸味。

孔伯僧來了,尤成器來了,尹道來了,隊長來了,老常來了,老中醫來了,員員和包得緊等鄰居也來了,擠滿屋子。

許是回光返照,她突然精神起來,目光搜索著,問:「咋沒見孔哥耶?」馬楚說:「上茅房啦!」她死盯著老中醫說:「**說,我十分能吃,七分能睡。你咋又來啦?」老中醫連忙背了一段**語錄︰「**說,應當積極地預防和醫治人民的疾病,擴大人民的醫療衛生事業。」「這也是語錄?」在她的記憶中沒有這一條。但又不敢否認,便不依不饒,「再背一條!」老中醫又老老實實地背一條︰「**說,備戰、備荒為人民。」她生氣地說:「你背的是蕎麥皮打漿子,板也不粘。這給看病有關系嗎?听寡人給你背一條,**說,醫生的話,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全听你的,我就完了,全不听你的,我也不行。」

喘幾喘後,她從兜里掏出一個新嶄嶄的袖珍日記本,遞給孔伯僧說:「這是牡丹姐送給寡人的,上頭有一首歌,寫的多有意思,你替寡人念念,也好叫大家伙兒里受受教育。」孔伯僧不想念。眾人都好奇,一致要求念。于是,他捧著日記本一本正地念起來:「《風塵歌》……」

「‘石榴裙下羞須眉’,寡人最喜歡這一句。」她接過日記本小心翼翼地裝進衣兜,把半死不活的目光轉移到老常身上,有氣無力地說,「**說,人總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我不如人家張思德和白求恩和愚公移山。」老常安慰說︰「大娘啊,您老是‘四過’老革命,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做出了重大而且重要的貢獻。這些年來,您老也沒少給農埸出力做貢獻,我代表農埸全體職工感謝您!您老不死就比泰山還重,死了比泰山更重。等您老病好了,我還擱埸面里給你表演節目。」她笑笑說:「還翻跟斗打側腳中不」?「中!中!可中!」

她死盯住馬楚,艱難地戳戳自己的另一個兜。馬楚替她掏出一本翻爛的《**語錄》塞到她手里。她隨便翻開一頁讀起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沒念完,頭一歪就過去了。

馬楚喊呀哭呀,哭呀喊呀,把她喊活了。她死盯住隊長,抓語錄的手不停的抖。馬楚從語錄本的紅膠皮里抽出半張紙片,上面有隊長的私章和指頭印。隊長接過紙片大聲說︰「大嫂啊,你就放心地……吧,肯定給你弄個烈士當當!」她微微一笑,頭一歪就過去了。

馬楚和包得爽給她穿裝老衣時,嫌抓住語錄本礙事,就使勁掰她的手指。她被掰活了,怒目死盯,懾人魂魄。馬楚仗著人多壯膽,趴到耳邊解釋︰「娘,俺可不是奪你的紅寶書,是想要過來給你裝兜里。」她這才松手,頭一歪就過去了。

剛把她抬到外間的靈床上,又活了。她摁摁兜,硬硬的,露出一絲微笑;稍稍停歇,又拼湊最後一口陽氣,嘴唇蠕動,好像在咀嚼著什麼,幸虧牙口不太好,沒把句子嚼得太碎︰「你……瞧我……學……習好……好白(不)?」說完頭一歪就過去了,很久很久沒有活過來。看樣子,這一回是真的放心地走了。

馬楚和麻廣林開始料理後事。清理棺材時,麻廣林從里邊扒出一塊大紅布包裹的尿罐,側面還刻兩首詩,一首剮得模糊不清,另一首象是才刻的,其詩曰︰「世人都說尿罐臊,人人夜夜少不了。看破陽間何虛偽,恨不今日入陰曹。」

他捧著尿罐問馬楚。馬楚臉一紅,一把奪過來,說︰「這是咱娘的寶貝,咱娘一再交代,一定要把尿罐放進木頭(棺材)里。」他覺得尿罐陪葬太離譜,就和她爭執起來,越說越多,以致大吵大鬧起來。

她被吵活了,抓掉捆在臉上的蒙臉冥紙,無力的眼神生氣地看看馬楚,又看看麻廣林,嘆口半陰半陽的濁氣說︰「你倆誰捆的?恨娘娘也不死。」馬楚說︰「你睡著了,我捆的,怕蠅子爬你的臉。」「干兒啊!夢地兒里听見你要摔干娘的尿罐?」「干娘啊!棺材里放尿罐,鄰居會笑話的。」「娘早就打听過了,閻王爺那啥都不缺,都缺一個尿罐子。大冬天,半夜起夜還得跑到冰天雪地里尿尿。因為這,他老人家三天兩頭感冒。要是送個尿罐子,他老人家肯定高興,一高興,說不定給娘封個判官總管干干也說不定。」

她帶它到地府的目的有倆︰一是當作被愛的見證,證明她有徐娘魅力。盡管她恨裘長長恨的牙癢,但愛情是美好的,這個尿罐就象夫妻離了婚,孩子是愛情的結晶,仍然被雙方疼愛著。二是對裘長長的報復,她把它帶到地府也舍不得用,立等著遲到的孔伯僧,早早晚晚她和他得尿到一個壺里,尿罐上孔伯僧親作親刻的詩就是明證。這樣以來,既隨了夙願,彌補了多年的缺憾,又氣氣裘長長,叫他死後也受熬煎。

麻廣林听干娘這麼一說,也不再說什麼,他不能惹干娘生氣,打算等干娘走了以後再作處理。于是,安慰說︰「干娘啊!您老人家就把心裝在肚子里吧!俺兄妹倆一定按照您老的遺囑,把尿罐放到棺材里。」

她頭一歪又過去了,停尸大半天,再也沒有活過來,看樣子,這一回的的確確真死了。馬楚和麻廣林終于松了一口氣。

後半夜,麻廣林守靈熬得打盹兒,就在尸體一邊放個草苫子和衣睡一會兒。一公一母倆老鼠出來吃供,吃飽了爬到尸體上,母鼠蹬掉了蒙臉的冥紙,公鼠趴在臉上亂聞亂吻,親吻嘴唇的時間最長,臨走還尿一泡留紀念。

據科學分析,鼠尿中有致命的細螺旋病毒;但是,對門寡婦卻起反作用。她生前吃過很多老鼠,產生了抗體。她不但不死,反而死而復生,受到熱尿的強烈刺激,竟然又活過來了,連「呸」幾口尿,口口能「呸」一丈高,把倆老鼠嚇得「吱吱」叫,連滾帶爬逃到黑暗處。

她猛地坐起來,解掉捆在鼻梁處的麻匹子,又「咳」兩下,痰和著尿「呸」到虛掩的門板上,擦擦嘴臉,很生氣的樣子,大聲責問︰「人哩?都死光啦?是誰尿老娘嘴里?有當小里的恁門(麼)恨娘的不?」

馬楚從里間模出來,揉著眼屎糊糊問︰「娘,你都死過好幾回了,咋還沒死透?」「都你個死鱉孫妮子,光恨娘死,都是不死咋著?」

麻廣林也被吵醒了,趕緊坐起來說︰「干娘,你就是活個千年黑萬年白(他才听莊上人說的,不知是罵人),俺當小的也不嫌你活的多余。」

她陰沉著臉說︰「你看你這孩子,咋不知道老少?擱那胡說!」馬楚也說干哥︰「看你都說的啥話,王八才活千年黑萬年白哩。」

他低頭不語,用濕毛巾擦干娘的嘴臉,然後擱自己鼻子上聞聞,確實很臊氣,就問馬楚︰「誰尿的?」「這一會兒是你守靈,要問問你自己。」馬楚很生氣。「干娘,誰尿你臉上難道一點都不知道?」他把濕毛巾雙手遞給干娘說,「你再好好聞聞,這尿味到底是誰的。」

她接過來捂鼻子上猛吸兩下子,說︰「娘錯怪你倆了,肯定不是你倆的,你倆的娘知道。」「真他娘的混大蛋,死也不叫死安生,我報案!」他很氣憤。「算了吧,麻干哥(平時喊「干哥」,生氣時全稱),也不是啥光彩事兒,吃個啞巴虧算啦!」

門寡婦也不甘心受辱,又十分痛苦地舌忝舌忝濕毛巾,「咂吧咂吧」唇,細細品味,皺眉揣磨︰「尤成器的?不象。尹道的?也不象。裘長長的?不可能。孔伯僧有尿等待,等小半天都尿不出來。龜孫子田主任有可能。中啊,你個龜孫王八孫,**你八輩祖女乃女乃!」「想起誰 不?干娘。」她轉念一想說︰「算啦!俗話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下回再守夜時可得小點兒心,把門插扳插好,再頂個棍,可不能再隨隨便便叫誰擠進來佔娘的便宜。」兄妹倆齊點頭。

門寡婦忽然想起生前的幾件大事。先安排入黨的事兒,叫麻廣林替她再寫一次《入黨申請書》。他說︰「您都遞上去好幾回了,都不批,該死了再入還有啥用?」她一臉不高興,反駁說︰「人家劉胡蘭活著也寫好幾回,也沒批,也是死了以後追認的。」「咋管給人家劉胡蘭比?人家是烈士。」麻廣林較著真。「干娘早早晚晚得是烈士,當上烈士後能弄個預備黨員干干都中。」她馬上降低了標準。

她從上衣兜里掏出《**語錄》翻的書頁「呼啦啦」,十萬火急地問馬楚︰「隊長的紙片咋不見啦?」「娘,看你這記性,你活著的時候不是交給隊長 嗎?他說他給你上報烈士。」「報 不?」「今兒只顧給你辦後事,哪得空啦?」門寡婦嘆口氣沒再吭氣兒。

她隨便打開《**語錄》,雙手捧起來,仰臉朗讀︰「讀**的書,听**的話,照**指示辦事,做**的好戰士。」他忍不住笑起來,說︰「干娘,拿倒了。」「干娘故意拿倒的,習慣了。你白(別)管咋拿,會背為指兒(標準)。殺豬殺,各有各的門兒。」「這一條好象是**說的。」麻廣林撓著頭皮自言自語。「**說的也是重復**的,還算**語錄。照你說哪,**還站過**城樓哩,**城樓就是**的啦?去過**不?**城樓上還是掛的**像。」她語氣很重,臉色難看,想惱。

她這回是千真萬確地活過來了,而且給換了個人一樣,滿面紅光,說話響亮,身板硬梆,右手摁在左乳處驚問︰「娘的這個饃 ?誰偷吃啦?」馬楚苦笑笑說:」俺餾吃啦!想著入殮也用不著了。」她惱羞而怒吼:「連布袋兒也吃啦?趕緊再做一個去!一個媽娘咋見閻王爺?」

這里需要交代一下:左乳患癌,把**割了,她嫌難看,按照孔伯僧的建議,做個又白又大又圓的饃,圓頂處還按顆大紅棗;又做個剛好裝進去該饃的布袋兒,用帶子把饃固定在左乳處,相當于時下的假**。

她撫模著固定在左乳處的熱饃,欣慰地微笑著,仰瞼瞅著麻廣林說︰「你出來也恁長時間了,也該回南鄉看看孩子老婆了,等干娘再死時再翻電報叫你。」

馬楚趁機說︰「娘,俺也回去吧?過幾天再來看你。反正你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了。」

「越咒罵活的越結實,你個死妮子,你死娘也不死。」

自從復活後,鄰居們的雞子三天兩頭迷見,不到仨月,全莊的雞子快迷見完了,很奇怪,人心惶惶。包得爽扎草人,澆滾水,罵當街,都沒用,該咋迷見咋迷見。

端午了,馬楚來走娘家,發現棺材里堆滿雞毛,拆洗被窩時又發現席底下鋪的全是厚厚的雞毛。沒等問,她就原形畢露了,臉色由紅潤變深藍,眼珠子混淆黑白,血紅滴血,呲牙咧嘴,獠牙又長又尖,張開血盆大口,猛撲倒馬楚,抱住頭「啊嗚啊嗚」亂啃。

馬楚的慘叫聲驚動了四鄰,幾個見義勇為的年輕孩子沖進去,拼命搶救出馬楚。但馬楚的大半塊右耳咬掉了,血淋淋地淌到脖子里。

尤成器和二孬用架子車拉著馬楚飛奔,去大隊找赤腳醫生不提。

她被鎖在屋里,「 嚓 嚓」地大嚼著耳朵的脆骨,還「嗚嗚」叫,就象護食的餓狗。接著是撞門,「呼呼咚咚」門要撞零散,土坯牆「呼啦啦」地直掉渣兒,山搖地動象地震。

「犯啦!犯啦!這一定是著了陽氣(還陽)犯啦!」孔伯僧在門口來回疾走,一會雙手腰,一會握在背後,埋怨說︰「這,這倆孩子是咋守的靈?,肯定是叫貓哇、老鼠呀爬了趴了。」

眾鄰居這一堆兒,那一堆兒,三三兩兩邊哆嗦邊議論。孔伯僧說︰「這號事我見過兩次,人要是犯了可不得了,先吃雞、鴨、鵝,再吃豬、羊、牛、馬、驢,一過百天開始吃人,青面人,獠牙一寸,一身白毛尾一尺長,先吃親,後吃鄰,全莊吃絕戶,再吃外莊人,方圓幾百里,路斷人稀,荒草湖泊。據史書記載︰東漢末年,咱河南出了個年輕力壯的男犯人,一年半禍害半拉省。曹操想起兵討董卓,騎匹又老又瘦的瘸馬跑遍好幾個郡,連一兵一馬都沒招募到,到處是慘不忍睹的淒愴景象。老曹騎在馬上仰天長嘆,遂口佔詩曰︰‘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余一,念之斷人腸。’唉,慘哪!慘絕人寰!」孔伯僧眼圈潮紅,象說書的掉淚。

眾鄰居听得面如死灰,頭發梢都支楞起來。幾個半新不舊的婦女頂的手巾片兒接二連三地飄起來,象著了魔,叫人聯想到西方神話中的飛天魔毯,又想到二人轉甩起來的花手帕,旋轉著飄。尹道戴的破禮帽,也「呼」地旋轉到地上,正好蓋在一糖雞屎上。別以為他禿得一無所有,精稀而疲軟的些許長發,一起,堅挺有力,頂掉草帽都沒問題,更別說破禮帽了。都說怒發能沖冠,擱他身上不靈,有幾回怒得兩眼沖血,禮帽也沒沖掉。由此可見,這一回可真是嚇得不輕。有幾個大閨女,無論長辮短辮都大幅度地左右搖擺著,就象老牛甩尾巴攆蠅子。包得爽嚇得「呼啦」尿了半褲襠(尿一半),一手捂小跑(回家),一手捂臉大哭。

尤成器騎個破自行車駝來巫師糟老頭子,白胡子白頭發「哼哼」歪歪得有八十多。巫師在門口擺法場做法事,然後喘著粗氣說︰「屋里的老妖精叫我給鎮住了,快點進去用法繩(白老公雞血染的麻繩)捆住抬到太陽地兒里曬曬,一個時辰管保現原形。」

幾個憨敢大的年輕孩子踹開門沖進去,一齊下手把「老妖精」捆個亂七八槽,結結實實,隨即抬到場面里曬。這天的太陽毒辣,沒有40度,也有39度9,據巫師估計。

她邊掙扎邊罵,罵捆她的年輕孩子行凶殺人犯國法;罵巫師缺德帶冒煙兒,再生小孩兒沒兒;罵牛郎太窩囊,是個廢物;罵干爹老摳強奸她好幾回;罵少年時嫁的兩個男人,一個老,一個傻;罵縣長是個老色鬼;罵日本小鬼子打擄搶走老百姓的牛羊和雞,還有鴨;罵那幾個狗男女摁她在廁所里灌糞湯;罵人販子把她賣到妓院;罵麻木的爹打斷了她的腿;罵她男人馬徹小心眼,處處防她幽會情人;罵七仙女禍害她的左乳;罵孔伯僧不該胡生心修剪她的私密,這總叫她聯想到留著仁丹胡的少佐,扒掉姐的褲子,亂親亂抓的恐怖情景;罵裘長長個老雜毛太自私,給她戴個貞節帶,剝奪了她的人身自由;罵胡高胡搞,看不起她,不叫她演德宗皇帝;罵集訓隊的「眼鏡」,讓她在千人大會上出丑;罵補鍋匠給她補碗還要鋦子錢;罵老瘸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撂拉撂拉幾十里地,來鄉下應聘女婿;罵鐵木匠偷馬徹的棺材板子給馬楚做嫁妝;罵尤成器不要臉,鑽她床下偷看她月兌光 ;罵尹道手腳不干淨,撈模她的這不說,還偷她的尿罐子藏到被窩里;罵隊長說假話真放屁,一拖再拖,不給她報烈士;罵如果搞階級報復,陷害無產階級老革命;罵黃世仁擱磨道里強奸喜兒這不說,還叫她生個小孩兒;罵中醫糟老頭子趁著看病玩她的倆媽,連語錄都背不囫圇;罵包得爽吊死鬼賣**,死不要臉,搞了大半輩子半掩門子,總沒少掙錢,光自己花;罵宗太昏庸,硬逼著滿朝文武大臣討論屁事兒;罵崔老夫人忘恩負義,搞賴婚,苦害人家張生;罵紅衛兵買她的雞少給錢不領情,硬給她掛破鞋,還唱《破鞋歌》編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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