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門續延 9、渴望生病(一)

作者 ︰

為了高燒,下坑洗澡。

渴望生病,差點丟命。

一九三二年,豫南天災**接二連三春天大風大旱,夏收無幾;秋天又大旱,收成減大半;霍亂蔓延。餓死、病死者無數。平原的災情、疫情更重,白骨遍野,十室九空。山里稍輕,是層巒迭嶂阻隔了疫情,並給山里人提供了聊補無米之炊的山菜、山果和獵物。

**山下一片開闊地,被一蒸籠饅頭般的亂墳崗佔據著。這天上午,天空陰沉,就象一塊飽和污水的破抹布。山風不敢勁吹,山鳥不敢高飛,虎狼不敢嘯嚎,似乎都怕震漏了污水。烏鴉與白鷺在亂墳崗上空盤旋,飛得亂七八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象棋盤上雜陳的圍棋子。對于烏鴉,人們慣稱之烏合之眾,並不奢望它們有什麼組織紀律。這里的白鷺咋啦?咋不象杜甫所見?想必也是因為鬧饑荒的緣故,受到亂墳崗里拋尸的誘惑。一只大黑鷹從懸崖上滑翔下來,一頭扎進亂墳崗里,幾只野狗嚇得逃躥到幾丈開外,驚恐而無奈;幾只烏鴉和喜鵲驚飛四散,蹲守在周圍死盯住黑鷹,從容而鎮定。大黑鷹一挫身,抓住一截死孩子小腿沖向天空,落在一棵樹桿中空的大枯槐樹上坐享其成。

門續延扛著钁頭緊聞娘的。娘半老不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著竹蔑編的破籮頭,里邊盛著的小弟弟,兩條細如麻桿的小腿耷拉在籮頭外。娘兒倆來到一片亂墳崗,草草掩埋後,便加入了的人流。人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拎袋的、?籃的、扛钁的、掂銑的,他們都是上山找食兒的。

門續延家最難過,會打獵的爹最近病死了,大兩歲的姐姐又是個病秧子。她竟成了家中的棒勞力,成了娘的好幫手。幸虧她會爬樹,山間幾丈高的樹梢上殘留的野果,她能摘也敢摘。幸虧她水性好,不管河水深淺,她敢下去模魚抓蝦。

她見會打獵的鄰居們掂回野兔山雞等獵物,總是眼巴巴的,回到家取下掛在牆上的獵槍,哭鬧著要跟獵戶大叔上山。娘扭不過她,又不放心,只得替她學打獵。她也對娘不放心,陪同上山。在豬戶的精心指導下,娘兒倆很快掌握了要領,配藥、裝藥、瞄準和怎樣識別獵物蹤跡等。娘壓根就不是打獵的料兒,又缺乏經驗,好不容易發現了獵物,瞄了又瞄,就是不敢點火,即便點了火,也是放空槍。她嫌娘笨,叫娘打下手。這一天,娘兒倆潛伏在亂墳崗里,瞄準正在啄食弟弟的幾只烏鴉放了一槍,一槍打中兩只。從此,娘兒倆信心大增,每天都潛伏在亂墳崗里,盼望著烏鴉、野狗來吃弟弟。

她對家的貢獻越來越大,對娘的意見也越來越大。娘心疼病倒的大妮兒,每頓都省幾口給她。她嫌娘偏心眼,先是摔筷扔碗,後來鬧罷工,死活不上山。娘哄她︰「你姐不是有病嗎?等你有病了也一樣。」

她恨自己的身子骨不爭氣,成年累月,風里來,雨里去,就是不生病,偶有感冒,熬兩天就好了。為了爭取早日得病,她天天成瓢成瓢地喝涼水,夜里睡覺故意不蓋被。她終于病了,瘧疾隔一天一發,又冷又燒。為了加重病情,娘熬的青蒿湯(治瘧疾特效)她死活不喝,說是太苦。

她想到了在**山頂洗澡得乳癰的事,不但不感到痛苦,反而在生病期間可以不干活,還能吃點好的。生病真好,真幸福。

「這一會兒正發燒,洗洗澡說不定還管加重病情,運氣好了再弄個新病得得。要病就天天病,病個月而四十的。發瘧子(疾)真煩人,隔一天發半天。」想到這里,她跑到莊頭上一個大深坑沿上,月兌了小布衫和褲衩子,一頭扎進水里,貼著淤泥一口氣躥到坑中間最深處。約兩丈深的水底,冰涼砸骨。在水底憋了大約一刻鐘,她才浮上來換氣。

她露出水面,看見坑沿上站一堆人都看著她「嘰嘰喳喳」,指指點點,有的喊,有的嘆氣,有的搖頭,有的跺腳,有的大笑,只有她娘在哭。她抹拉一把臉上的水,沖著人們耍個鬼臉,頗有自豪感,玩個鯉魚打挺,又鑽進水里。

她的水性確實好,在**溝里,包括男孩子,她也是數一數二的。每當泡到嘴唇發紫、手腳發白,而且起了大皺折時,才爬上岸來,站一拉溜,雙手把大胯拍得「啪啪」響,一齊唱她編的洗澡歌︰「拍、拍、拍麻汗,你的不干我的干,你的不干發瘧子,我的干了吃角子……」

縣城的表哥對她說︰「我給你們編一首洗澡歌咋樣?」于是就有了新歌︰「光 光,打鑼鏜,鑼鏜鑼,打砰砣,秤砣秤,打光 。光 光……」這歌有意思,任你把拍紅拍爛,也唱不到頭。表哥說︰「這叫頂針修辭格。」

約等一刻鐘,她漂上來,趴在水面上露出白花花的,一頭長發散漂在水面上,胳膊、腿一動不動,許久許久都沒動彈,給死了一樣。她娘又嚇壞了,跪求幾個會水的下去救她。幾個會水的笑笑,誰也不信她會淹死。老摳雙手背在身後笑笑說︰「別怕,這小妮子水性好得很,擱水里管憋一個時辰,她自己說她是水老鴰子托生的。」

寡漢條子大憨不相信老摳的屁話,大褲衩子也來不及月兌,就縱身跳下去。他身強力壯,水性又好,雙手一替下扒水,很快「噗 」到她跟前。她听見水響,忽地抬起頭,正想罵他。他啥話不說,照她臉上就是一巴(先把溺水人打暈再施救,防止被死死地拽住),然後再把她托起來。她照他臉上狠狠地還一巴掌,帶水的巴掌脆響。她又撂一句「活流氓」,就又鑽進水里。

坑沿上一堆人「哈哈」大笑。他也不惱,模模挨打的臉頰,擱鼻子上聞聞,似乎有一點女人味。他一邊盡力踩水,一邊環顧水面,從水面上冒出的一長串氣泡判斷,那正是她潛行的蹤跡。他一猛子扎進去,順著氣泡發展的方向潛行,一口氣追上她,迅速而準確,雙手抓住她的一條腿,正要騰出一只手往上撈模時,她回頭照他胳膊上狠狠地咬一口,他「哎喲」一聲嗆了一口水,趕緊松開手。他忍著疼浮上水面游到坑邊,爬幾爬才爬上來,眾人把他數叨得臉上沒皮。

坑沿上聚的人越來越多,擠擠扛,能站的地兒都站滿了。她娘哭著問大憨︰「咋你自己上來啦?俺妮兒 ?」他抹拉一把臉上的泥水說︰「她不叫救。看叫我胳膊咬的。」

約等一會兒,她該冒出來沒冒出來;又等一會兒,還是沒冒出來。她娘下哭起來。眾人也都慌了手腳。大憨也不記仇,用舌頭舌忝舌忝咬浸血的胳膊,第一個跳下去。隨後,幾個會水的年輕孩子接二連三地跳下去,象過大年下餃子一樣,「噗 ,噗 ……」

他們在最深處的水底模到她。她的頭和臉扎在淤泥里,兩手扒住泥,身子漂浮在水里,象根苲草秧子。他們把她托舉著,在坑沿上幾只手的拉拽下,才把她拖上來。她的小肚子灌滿了水,鼓油油的,象打飽氣的皮球,又象生氣的氣蛤蟆,蠟黃的肚皮明光發亮,幾乎可以看清腸子,頭上臉上全是淤泥。二丫捧來幾捧水,給她洗洗臉,蠟黃的小臉變成烏青色,嘴唇發紫。她娘邊哭邊從她嘴里往外摳出一蛋子淤泥。

老摳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著步,說︰「這叫吃沙糖,是小鬼往她嘴里捂的。這個大坑是個鍋底子樣,越往中間越深,想爬上來都難,光我所知道的,咱這莊里就淹死好幾個了,這小妮兒子作死,敢下這里頭耍。前兩年,在**山上,就差點沒淹死,不長記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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