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斷狗球,報了深仇。
女兒敢做,男兒當羞。
升堂這一天,保長穿得周吳鄭王︰皮鞋黑明,褲縫筆挺,黃呢子中山褂兒舊是舊點兒,干淨板正,胸上黨徽熠熠閃光,中分頭一絲不亂,油光發亮(雪花膏不夠用,摻點豬油)。
剛出門,正在給一個年輕漂亮的女鄰居打招呼,一個黑旋風吹他灰頭土臉,他吐出一根雞毛,顧不上擦臉,眨巴眨巴眼,掏出小圓鏡子和小梳子,走著照著梳著,嫌不干淨,又吐幾口唾沫抹抹,再梳梳,效果還算可以。
保長正襟危坐在審判台上,忽然想起來沒驚堂木,趕緊指使一個保丁到石頭堆里找塊較方正的小石塊代替,試拍一下,出音效果不錯,清脆。
保長一拍驚堂石,厲色厲聲︰「升堂!」
八個「衙役」齊吼︰「升——堂——!」原、被告被推進大堂,衙役們又齊吼︰「威——武——!」同時用刑杖用力搗地,嚇得原、被告傻站傻看,也不知道跪下,遂被一個衙役一人一腳跺著腿彎跪那。
保長一拍驚堂石說︰「你倆誰先說?報上姓名和住址來。」
原告先說︰「保長大人,我不用報來吧?前黑了你不是記住俺的姓名來嗎?隔一天咋可到給忘啦?」
保長一拍驚堂石說︰「大膽女刁民,休得胡咧咧,前天黑了下大雨,發大水,本保長帶著弟兄們下底下察看災情去了,對不,弟兄們?」他用眼光逼著衙役們,衙役們齊說︰「對!」
她知道說漏了嘴,趕緊順從說︰「是俺記錯了,記錯了。俺叫花骨朵,南五保人。俺的黑狗叫他的白狗強奸了,他的白狗球還崴斷在俺的黑狗里頭,腫得給小和面盆樣,還流血膿,連屙尿都困難,肚里二十五個小狗娃都小月了。俺找人家好狗(名貴狗)配了兩次種,光配種費就花一百塊現大洋。小狗娃都括十塊錢一個,二十五個就是二百五。保長大人,你要是不給俺作主,那俺可就虧大了。」說完,就「嗚嗚」地哭起來。
拴在門外的黑狗听見主人哭,也「汪汪」地叫起來,白狗同情黑狗,也「汪汪」叫起來。
保長一拍驚堂石大叫︰「外頭倆狗大叫,成何體統?趕快把狗嘴給我捆住!」
衙役們捂嘴笑,誰也不敢捆。又叫原、被告各捆各的。
老摳重新跪好說︰「保長大人,你別听她胡說八道。我叫寇得準(眾衙役大笑),笑啥笑,也是南五保人。我打听過了,她的黑狗成天天在外邊鬼混,流一回,流一回,一年流好些回,這兩年地里就坐不住胎。再說了,誰家的狗能一窩生二十多?按理按法說,我的狗球崴斷了,她有責任,應該包賠我才對。她這是明擺著訛人。請大人明察。」
「別老是咬別人,老實交代自己的問題。崴斷崴不斷是你自已的事。打個比方,你不心走路頭撞在樹上,把脖子撞斷了,樹也撞斷了,是怨樹呀,還是怨你呀?按天理和民國法律,你應包賠人家的樹。同理,你叫黑母狗的弄腫了,弄爛了,你不賠誰賠?」保長「啪」地拍一下驚堂石說。
「信話不勝信理。我活幾十好幾 ,從沒听說過崴斷狗球的。不信,管當面試驗,再找個公狗來,她的黑母狗能崴斷公狗球,叫我咋包賠都中。」
花骨朵說︰「俺的母狗腫得屙尿都困難,哪還有力氣夾狗球?」
「你的狗強奸了她的狗,這就好比男人強奸了女人,吃虧的是女人。只有女人告男人,哪有男人佔了便宜,還去告女人的?看看天底下有這個理兒不?」保長「啪」地拍一下驚堂石說。
「到底誰強奸誰,誰也沒看見。要是母狗不同意,擱地上打滾兒,公狗本事再大,也弄不進去呀?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它倆頂多算是通奸。」
保長連拍兩下驚堂石說︰」別扯球恁遠!這事給周瑜和黃蓋沒關系。你既然承認是你的狗奸了她的狗,你就理應包賠。原告不但受到人格的污辱,而且身體嚴重受傷。另外,還有精神損失,狗的和她的。」
「我不承認!我只是打個比方。說不是我的狗就不是我的狗,不信可以調查調查。我的白狗成天天跑出去給人家打圈子,淨搞賠本買賣。大前兒個,我一惱把它宰騸了,吃肥了冬天好殺殺吃,到時候好給大人送倆後狗腿。」說完,他抬眼瞟一下保長。
「本保長不稀罕,一年四季送腿的排長隊,有狗腿,有羊腿,有豬腿,還有人……」保長趕緊捂一下嘴,岔開說,「還有人給本保長送雞腿。哎!我問你,你宰騸的狗球哩?」
「叫貓給叼走了。」「誰作證?」「我老婆,還有我大閨女。」
「放屁!本保長調查過了,你那莊上根本沒貓。」「野貓,野山貓。」
「大膽刁民,你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比不見棺材不掉淚心眼兒還扎實。給本保長重打四十四大板!」保長「啪」地拍一下驚堂石,又從筆筒里抽一根竹簽撂下去,擲地有聲。
負責行刑的倆衙役不知所措,一個大著膽子問︰「上哪找板子?」「找不著板子就用棍,用刑杖,知道招呼著別打死了就中。」
才挨十四棍,就說實話了。「別打了,我招,我全招。先打嘴後說話。」他左右各打輕輕的一巴掌說,「大閨女結婚好幾年了,也沒生個一男半女,老中醫說怨客(婿)腎陽虛,得補補,最好弄根狗球吃吃。這不?我狠狠心就把狗給宰騸了。大閨女正好在我那,割下來包包就叫她拿回去了。」
花骨朵趕緊揭穿他︰「保長大人,他又在編瞎話,我給他大閨女擱鄰居。好幾天頭里,他大閨女大白天給一個在她家做木匠活的年輕孩子睡覺,她男人叫她打的不管下床兒。我敢拿人頭擔保,大前兒個她肯定沒走娘家。」
保長一拍驚堂石說︰「打!接著打!狠狠地打!」說完,又撂一根竹簽,擲地有聲。
預則立,不預則廢。幸虧老摳來時有準備。他估計,過堂時弄不好有可能挨打,而且有可能打。于是,月兌了新褲子換上破褲子,里頭褲衩也不穿。他老婆趴他上補窟窿,嘟囔︰「都黃昏(磨得透亮)得不頂針了,縫哪哪爛,歪好打幾下都爛,露著,看你丟人不丟人?」「誰還不知道誰長的啥?丟人不丟財。」
褲子真的打爛了,露著,血肉不分,他模模一手血,噙著淚想︰「多虧沒穿新褲子,又多虧沒穿褲衩子。」
保長一拍驚堂石說︰「民國了,孫總理高高在上頭看著 ,本保長從來不搞刑訊逼供,打你幾小棍兒只是嚇嚇你。下面,咱正式開始審判。擱朝廷佬的年代,都時興滴血認骨,今兒個咱也來個滴血認球。」衙役們忍不住大笑出聲。
保長一拍驚堂石吼︰「笑啥笑?嚴點肅!」衙役們齊喊︰「威——武——!」刑杖搗地「咚咚」響。
保長介紹具體的操作方法︰「就是用白狗的血滴在狗球上,要是形成血珠流下去,這證明狗球不是你老摳的;要是浸進球里,這證明就是你的。」
一個衙役把白狗牽到大堂上,幾個衙役把白狗摁在地上,用刀劃破狗腳瓣兒,把血滴在狗球上,滴了好幾滴,沒一滴不散的,都浸進去了。
「保長大人,我請求再用黑狗血滴滴試試,要是也進去了,這證明狗球是她的。」老摳請求。眾衙役「哈哈」大笑,見保長陰沉著臉,都笑半截。
保長一拍驚堂石怒吼︰「大膽男刁民,你敢嘲笑本保長?」「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她的黑狗是母狗,母狗長狗球還叫母狗?不用滴血試,這狗球也不是黑狗的。」眾衙役捂住嘴笑。
老摳大著膽子說︰「你這辦法早就過時了,不準,肯定不準。」
保長一拍驚堂石罵起來︰「你他媽的竟敢懷疑老子的祖傳絕活兒,找死吧你?老子的爺和爺的爺都是在縣衙里當仵作,滴血認骨,百驗百準,在全省全國都出名兒,老佛爺還給老子的爺賜塊金匾 。老子不用祖傳絕活兒就知道這狗球是你的。用絕活,一是為了抬舉你的,二是為了搞進一步的科學論證。老子再重打你四十四大板,你看老子敢不?」說完,又抽出一根竹簽正要撂下去,擲地有聲。
這時,門續延抱住棍突然出現在門口,大聲說︰「保長大人,我叫門續延,在老摳家扛活(打工)。大前天,白狗給黑狗連蛋,老摳的傻兒先拿棍打,打不開,又用鐮砍。狗球就是白狗的。」
老摳癱在地上說︰「你放屁!我敢拿性命保證,傻子沒砍,管叫傻兒來六只眼對證。」
「自己人給自己人作的證沒用。不管是崴斷的,還是砍斷的,這都不重要,關鍵這狗球是你的,你的白狗叫她的黑狗弄腫了,發炎了,殞膿了,還流了產,損失了二十五個品種狗娃子。她和狗的精神損失費就不說了,東西南北莊兒的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看在鄉里鄉親的情份上,你至少再少得包賠原告五十塊現大洋。另外,本保長把兩個新床單子都兌上了,叫驚堂石砸爛好幾個窟窿,所以,你得給本保長賠五塊。再另外,本保長的虎口也震爛了。」保長舉著右手叫他看著,說,「醫藥費你得再拿兩塊。三天里頭湊齊,直接送到保里!」
老摳喊一聲「冤枉」,又喊半聲就昏過去了。
「原告听好嘮!你就從保里得錢得了。退堂!」保長用左手拍最後一次驚堂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