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只有仕途才是唯一的出路嗎?」玄奘問。я思路客я
「不然呢?」他反問,忽地面露譏諷之s ,道︰「難不成你是勸我去做和尚?」
「做個和尚有什麼不好?」玄奘笑道︰「參加科舉試,弱冠者多之,花甲者亦有之,但及第之人區而可數,那些摘得狀元、探花的人,無一不是在民間聲名大噪,或是富貴才子之後,尋常百姓要想在仕途上嶄露頭角,太難了。你說,是還不是?」
「這……」他遲疑了。
「隋朝末年,朝政**,各地起義不斷,大唐建國後,朝廷重民意,每年定期舉辦科舉考試,不論出身,不論地位,只論才學,仕途有能力者踏之,這是不是百姓之福?」
「那是自然,若不是科舉,我哪有機會接近仕途。」他回答的很干脆很肯定。
「但你現在仍未得到一官半職。」玄奘直接說道,「讀書的人越來越多,但及第的名額不會變,你何不換一個角度想想,朝廷其實從來沒有在乎過你們。」
「你、你胡說什麼?」男子低聲喝道,同時偷偷環顧四周,「你說的這些話要是讓官府的人听去了,絕沒好果子吃。」
「鎮壓一群讀書人,絕對比鎮壓一群土匪容易多了吧!」玄奘將頭湊過去,在他耳邊輕輕說道。
他雙眼盯著玄奘,瞪得出奇的大,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下頭,自顧自又斟上一杯酒。「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管他是真正為民還是另有企圖,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玄奘搖頭,也拿過一個酒杯,給自己倒上滿滿一杯。「難道你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心愛的姑娘被他人擁入懷中?」
「你怎麼知道?」
「城中富賈之女,誰人不知,明r ,應該就是她與趙公子大婚之r ,听說到時候朝中權貴及各方富賈都會前來祝賀,見證一段美滿姻緣,這是城中人人皆知的事情。」
玄奘輕輕看了他一眼,他依舊只是低頭喝著酒,看不清他的臉,手指關節間因太過用力而泛白。「但很可惜,沒人記得你,一個與她兩情相悅的窮酸小子!」
他依舊低著頭,不說話,但拿著酒杯的手卻在輕輕顫抖。「你連站起來打我一巴掌的勇氣都沒有了嗎?」玄奘將酒杯中的酒灑在他臉上,目光緊盯著他。
「你說得對。」他抬起頭,兩眼通紅,聲音中帶著哭腔,淚水混雜著酒水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我輸得很慘,我什麼勇氣也沒有了。」
「我與清兒兩情相悅,她出生富貴,我卻生于清貧人家,我倆或許本就不該相遇。」
「那你有沒有想過,找一個普通姑娘,愛你,懂你,每天她織布,你種田,r 出而作,r 落而息,r 子簡單而又平凡,或許,這樣的生活才是真正屬于你的。」玄奘說。
「不!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讀書人怎麼能沒有志向,大丈夫要不武能為國效力,文能運籌帷幄,畏畏縮縮,躲在家里種一生的田怎行!」
「你說的很有道理,但你內心真的是這麼想的嗎?還是,只是把它用來當做你不願去田間勞作的幌子?」玄奘重新將杯中倒滿了酒,「你父母都已年邁,卻還要不時扛著鋤頭到豆田里除草。而早已過了弱冠之年的你卻還是每天悶在屋子里,背著書中的之乎者也,做著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美夢。」
「右手拿著書,左手負于身後,信步于屋前陽光下,豪氣萬分地誦讀書中朗朗上口的詩句,這種姿態,倒也真配得上‘讀書人’這三個字!」
「你說,對麼?」
「噗」又一杯溫酒被玄奘潑在他臉上,柳公子整個身子一顫,目光漸漸無神。
玄奘不再說話,耐心無比地看著手中的酒杯。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傳來一聲沉沉的嘆息,玄奘抬頭,望向對面,卻見他早已盯著自己,目光閃爍。
玄奘嚇了一跳,心頭一顫,幾乎下意識地問道︰「你想做什麼?」
「大師!」他一把抓住玄奘的手,急聲道︰「大師,你說我該怎麼辦?我現在腦海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該怎麼去做,還有,她、對!清兒,她明天就要成親了,你看吶,天都黑了,再過幾個時辰,迎親的人馬就會去顏府,哈!怎麼這麼快天就黑了,怎麼這麼快……」
他拉著玄奘,神s 復雜,就連說話也變得語無倫次,「大師,你看吶!天都黑了,清兒,我的清兒,她就要嫁給別人了,她再也不是我的了,再也不是我的了……」
「再也不是了。」
「啊、唔唔唔……」他趴在桌上,將頭深深埋在手臂間,用力敲著桌板,發出一陣刺耳聲響。
「非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不舍嗎?」玄奘站起身來,慢慢走向扶欄處,夜s 朦朧,雪花依舊飄零,這雪、還要下多久呢?
玄奘輕呼出口氣,站在這里望著城中大大小小的房屋,只有星星點點的燭光給黑夜里增添了些許溫度。
人生本就艱難,又何必自尋煩惱。
「柳公子,我方才對你說過,有些事情,還未爭取就已經放下,怎麼能得到?」玄奘轉過身來,望著他,「得不到的曾經,爭取的才是未來。」
「哭過了,心里好些了麼?」
「多謝大師指點!」他站起身來,恭恭敬敬朝玄奘行了一禮。
「我曾答應過清兒的爹如若落榜,便不再糾纏清兒。」他表情木然,望著玄奘,「你說得對,我現在一無所有,清兒是大家閨秀,從小生活在錦衣玉食中,我給不了她幸福,但趙公子……」
「趙公子也給不了。」玄奘直接打斷道︰「你是在為自己找借口,你以為她會幸福,可在她心里你才是她的幸福……」
「不可替代的幸福。」玄奘的話很輕,輕到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清兒太傻。」柳公子努力讓自己站起來。看得出來他很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悲傷。「她好傻,我一個窮酸小子,除了對她好以外,一無是處,以後總會出現那麼一個人,對她好,下雨天為她撐傘,大夏天為她扇扇,總會出現一個人,在她路痴時,把她好好送回家,被欺負時,會為她打架,總會出現,這個人……肯定會的、肯定……」
「大師,如何才能做到不為情所困?」柳公子抬頭,望著玄奘。
「萬千苦痛,惟有‘放下’。」
「放下!可我放不下!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就知道我們不會有結果的,我們本該形同陌路的,可我心底還是抱有一絲幻想,幻想有一天我能金榜題名,能配得上她,能大大方方地娶她過門……」
「我一開始就不該有這種幻想的,我不該,我不該……清兒!她肯定很傷心,很恨我。她哭起來一點都不漂亮,臉都哭花了,哪里還像個大家閨秀、呵……」
黑夜中零星閃爍,慘淡的月光照亮一個沉默的和尚,一個泣不成聲的可憐人。
許久許久之後,等到所有的嗚咽都已變淡,玄奘才緩緩開口︰「你說完了?」
「大師?」
「你說完了就換我吧。」玄奘慢慢走向扶欄,片片雪花在燭光照耀下緩緩飄落,然後慢慢融化成水滴,凝結成冰。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幸福根本不需要那麼多所謂的準備,沒有什麼事情都能被完美安排,隨喜、隨緣、隨x ng、隨時,一切隨遇而安。」
「可是,我答應過她爹,這是我們的諾言,而且……現在我又有什麼資格去、迎娶她……」
「佛家講究遵崇內心,道家講究修心。拋去諸多煩惱,去問問自己的內心,它才是最真實的你。更何況,在我看來,愛情里本就沒有什麼小人君子,我只知道,相互喜歡的人不能在一起,是痛苦的。」
「柳施主,十載寒窗,一紙定終生,這本就不公,可這世界本就是不公的,改變它很難,但適應它卻很簡單。每一個讀書人最初拿起紙和筆時心中想的都是金榜題名,身在朝野後,必定要懲處貪邪,造福一方,但當他們發現在考卷上龍飛鳳舞地寫下這些字眼只會被無情剔除時,他們沉默接受了,工工整整在考卷上寫下贊美國泰民安,社稷美好的文章,所以後來,他們做官了。」
「不可能的、這……」柳公子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大師,怎麼可能這樣?居官者,惟德才兼備耳、這……怎麼可能這樣。」
「所有人都知道。」玄奘望著他,「除了你!」
「他們絕不會錄用一個會對他們造成威脅的人在身邊,即便他很有才。孔孟的設想很好,所以用孔孟之道去欺騙讀書人是再好不過的了,人的y 望是最強大的力量,沒有人可以拒絕。」
「那……大師,您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你可以選擇不再踏入仕途或者……做真實的自己。」
「是啊,只有這兩……大師,難道就沒有其他方法了麼?」
「方法永遠有無數種,但重要的是,你想選擇哪一種。」
柳公子沉默,好久之後才回道︰「大師,我明白了。」夜風習習,雪夜的風很大,很冷。「大師,謝謝您陪我這麼久,我覺得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嗎?那就好!」玄奘微微一笑。
「大師,既然這麼晚了,不如就陪弟子暢聊一番如何?」
「好哇!」玄奘毫不猶豫,坐下時順手將燈芯撥高了幾分,屋里登時亮了許多。
當太陽的第一縷陽光灑向長安古城,柳公子孤身一人踏出了客棧,蒼茫大地被層層積雪覆蓋,那一行腳印就如他一般,冷寂而又淒涼。
玄奘也走了,他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既然已經決定,結果如何或許已經不重要了。
後來,長安城中那一場盛大婚禮流傳了好久,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搶親的故事也流傳了很久,並不是每一段故事都是喜劇。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那麼便相忘于江湖。
玄奘沒有再見過柳公子,也沒有再見過清兒姑娘。
「可是,我現在才知道,我錯了。」玄奘說。
「無論多麼美好動人的愛情,終究不過是一場虛幻。如墜夢中,近在眼前,卻觸模不到。可即便虛幻,卻也是最美的!因為捉模不到,這才充滿想象,這才美好。」
「每個人都在追求心中苦苦幻想的美好,即便花去一生的時間,即便心碎流淚,卻依舊憧憬著未來。」
「緣生緣滅,緣掌緣散,終為虛幻。」
「我懂了,卻還是不明。」玄奘望向深藍天空,雙眸明淨得不夾雜一絲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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