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寇凌的轉變太快,清嵐有些恍惚。剛剛不是一副恨不得將她凌遲的憤恨模樣,一轉眼又是愛人般寵溺,哪個才是真正的他?其實她從來就沒有走近過他心里,至少她認為。
清嵐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愛哭。因跟隨父親從小駐守邊關,性子中多多少少滲透了西北的風沙和堅強,就算是扭傷了腿也只是咬牙堅持,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麼多的眼淚。認識穆寇凌七年,她的淚也慢慢流了七年,有時她懷疑,自己前十幾年和後幾十年的眼淚是否都在這幾年流掉了?都是女兒是水做的,父親從小教導她和小妹,女子應堅韌,不可隨意示弱,不可亂掉眼淚,不能給敵人發現弱點的機會。前十幾年,她做得很好,後幾十年她也會做好,至于中間這段時間,就當知了,只有一夏。
想到這里,有些心軟的清嵐,又堅定了自己離開的心意。穆寇凌給予自己的這座城堡,它不僅僅是一個住的地方,它有些時候比地獄更為可怕,它就是有這樣的魔力,將身在其中的每一個人變得完全不像自己。原先和許太貴妃討論這個問題時,娘曾問過自己是否真心愛穆寇凌,她的回答毫不猶豫,許太貴妃就說一個女人為了愛可以犧牲一切,包括自己。曾經她也以為自己既然愛穆寇凌就應該好好待在他的身邊,依他的喜好生活,適應他的步調。一度她也以為她可以,因為她再一次愛上了他。她才知道自己是一個糾結之人,想陪他有時又說服不了自己,她時常問自己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她想要的,問過的結果總讓她更加痛苦。
這場拉鋸戰讓她備受煎熬,特別是這半年,看著穆寇凌身邊的女人來來往往,看著皇後魏石可越發清瘦的模樣,要離開這個地方的願望越來越強。其實這個決定很痛苦,這個地方很像地獄,可這里有自己的愛人,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姐妹,更有那兩個可愛的小家伙,這些人都是自己這五六年在這里的收獲,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摯愛,要舍下他們真的很難。也許就像曾太妃在第一次听說自己要離開這里,勸說無果後,生氣說的那樣「你就是一個自私的女人!」清嵐也知道自己的堅持很自私,要舍棄很多,可這一刻她最真實的想法就是離開這里,若是能夠帶走兩個孩子最好,可那是不可能的,優優和茂茂是公主皇子,更是穆寇凌目前唯一的子嗣,最後她放棄了。
穆寇凌深深嘆了口氣︰「嵐兒,朕知道你不喜歡皇宮的生活,可能不能為孩子們和朕留下來?孩子們不能沒有母親,再說你真忍心我們的孩子生活不快樂?」他看出了她糾結的心,他想再爭取,即使剛剛說出了他會想辦法這樣本不該出自他口的話語,但他依舊想利用孩子留下她,即使會被說卑鄙小人,他也認了。
清嵐努力調整,控制自己的眼淚和語調,好一會兒才能勉強開口︰「清嵐知道自己這樣的做法很自私,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從來沒有盡到一個做母親應該盡的本分。可臣妾不想再委屈,就像您說的那樣,這里的一切清嵐都不喜歡,硬要說喜歡的話,那冷宮是唯一。再說優優和茂茂從小生活在皇後姐姐身邊,得到的照顧和母愛恐怕是臣妾這個做母親的所不能比擬。有皇上和皇後姐姐教養他們,臣妾怎會不放心?」嘴上說著放心,眼淚卻嘩嘩掉落,她沒有嘴上說得如此堅強。
穆寇凌心疼了。他從來不知道在清嵐的心中,人人恐懼的冷宮是她在這宮中唯一的喜愛,這怎能不讓人傷心。他更不明白,明明只是一場關于出戰人選的國事小議,怎會扯上孝順,又怎會急轉直下,牽出清嵐心中的諸多想妄。
「嵐兒,宮妃出宮沒有先例!」他難受,清嵐若是一般妃嬪,他許是可以用皇權將其強留。可如果就是如果,她不是,他不能。
「皇上,宮規是人定的,可定就可改。」猶豫再三,清嵐還是說出了想法。這段時間和穆浩廉走得近也不是沒有好處,至少從他那里得到了許多不曾听過的見聞,看了不少從來從未想過會拜讀的書籍,其中包括歷代事。有野史有正史,無論哪種,關于宮規的廢立都有蛛絲馬跡可循。離開的想法一直都有,可從沒有想過更改宮規,只是到這一步,若能借著過去的舊歷實現她的願望,有何不可?
「白清嵐,你知道這是大逆不道嗎?改宮規?要是能隨意更改,先皇就不會失去所愛,你也就不會在冷宮中遇見許太貴妃了。」穆寇凌低聲呵斥。她為了離開,連更改宮規這樣的違逆都敢想,他怎能不生氣?
清嵐骨子中倔強的性子上來,迎面而上︰「臣妾明白一國法度不應隨便更改,更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妾妃,根本沒有那樣的資格。皇上您剛剛不是也說了嗎,我們可以尋找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啊。」她不想用他的話堵他,只是反復的性子讓她很是疲累。
听見清嵐將自己形容為「妾妃」,穆寇凌的心疼了一下,這個「妾」是自己欠她的,是自己一輩子對她最大的虧欠。人人都說有些虧欠可以彌補,有些虧欠欠下了就是一輩子。他對清嵐的虧欠就是後一種,這輩子恐怕是還不了了。剛剛還惱怒的火氣像是一下子被澆了水,沒了火苗,只余青煙寥寥。
「嵐兒,朕知道朕欠了你很多,正妻的位子,兩個孩子的成長,更欠了你對朕的情。朕會盡量補償好嗎?留下來,給朕這樣的機會。」低聲下氣,卑微哀求,不是他一國之君該做出的行為,可若是這樣能留下她,他不介意放下男兒的自尊。
「皇上,清嵐不需要什麼補償。說心里話,宮中六年的生活讓我成長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我再也不是七年前嫁給你時的那個小姑娘,有時候心比年齡老的更快。」這是一種感嘆,更是一種傷懷。想來她不過只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心卻像是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沒了鮮活的動力,沒有活蹦亂跳。
穆寇凌無言。現在的白清嵐早就沒有了嫁給自己時候的天真爛漫,活潑可愛。有時想想,到底是什麼將一個好好的女孩變成現在這樣,活是已經歷經滄桑,一把年紀似的。幾年前他喜歡的就是她的那份快樂與悠游,可現在的她早就沒有了那份特質,自己還喜歡這樣的她嗎?若是不喜歡強將她留在身邊又為了什麼?
有些事情是經不住深度思考,越想越糊涂,這不,穆寇凌就將自己放在了死胡同,怎麼都轉不出來。他喜歡幾年前快樂害羞的白清嵐,他也喜歡椒康殿全心全意愛著他的白清嵐,他也喜歡久霜苑漸漸恬淡寧靜的白清嵐。她就像一年四季,各季有各季的美,各季有各季的風華。若要讓他說最喜歡那個她,他不清楚。他唯一清楚明白的事情只有一件︰清嵐在身邊他心安。
清嵐愛著眼前的男人,看見他眉頭緊鎖的樣子,心也跟著緊揪成一團。不忍心心愛的人如此痛苦,她輕輕撫著穆寇凌的劍眉,想將他所有的煩惱都抹去︰「皇上,眉頭別皺著,會老的。這件事我們再找辦法就是。」她是心軟的。
穆寇凌沒有言語,輕輕將清嵐放回凳子上,慢慢向門口走去,臨到門口停住了,留下一句「容我想想。」
清嵐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知道這一次自己肯定是將他的心傷透了。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知道的人越來越多。許太貴妃和她談過,皇後魏石可也找過她,李樹希前來請平安脈,有意無意也提及過,連穆浩廉都賴著她,非要套出一個說法。他們不是穆寇凌的說客,他們更沒有對她的行為做什麼評論,只是說了他們想說的,做了他們能做的。他們做得越多,說得越多,清嵐越是煩躁。心本是猶豫,耳邊還不停有時流動,她現在的心就是茶壺里的茶葉上上下下,沉沉浮浮。
心需要寧靜,清嵐去了嫻妃的佛堂。
「姐姐心事重重,不適合禮佛。」嫻妃素衣素發,語調輕輕淺淺。
「很明顯?」清嵐模模臉,她已經不能掩飾了?
嫻妃點點頭,埋頭繼續翻動經書,逐行讀著。
房間里除了翻書的唰唰聲,再無其他。太靜了,清嵐受不了,原來她也有受不住靜謐的時候。
「妹妹,我做的對不對?」清嵐輕問,「他是我第一個愛戀,更是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愛戀,舍不得!你知道嘛?他那天離開的背影很是孤單,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錯了。幾天來,太多人來過,他們很好,沒有說任何左右我的言語,可每一句又好像在拷問我的內心。我迷惘了。冷宮時我也曾迷茫過,不過那是懷疑他是否愛我。現在對他的愛,至少是喜歡我有信心。正因為這樣,我才糾結。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只想找一個人說說,談談心情,無關其他。
嫻妃沒有抬頭,清淺的聲音沒有起伏︰「對與不對,是與不是,旁人最無發言,姐姐認為對就做,姐姐認為不對,不做就是。順心而動,自得其樂。」
清嵐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