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客棧之後,白衣青年就轉身向西走去,拐了幾條街,來到了一處隱蔽偏僻的角落,難以想象,長安城還有如此蕭條的地方。白衣青年遠遠望去,一個模糊的人影正打著燈籠立在一輛馬車旁。隨著白衣青年漸漸走近的身姿,模糊的人影也清晰,是一位身著青衣布袍的老者。
「少爺,你終于回來了。」老者關切的說道,順手將腳凳從馬車上取下,置于地上。
「恩」白衣青年微點了下頭,左腳踏上腳凳準備上馬車,同時問道︰「今夜沒什麼事發生吧?」
「除了王歆王大人來拜訪過,沒什麼其他事情。」老者答道。
听到老者的話,白衣青年踏上腳凳的腳又收了回了,思量一會兒後,問道「他來做什麼?」
「他沒說,只說找您有急事,您當時不在,我就推月兌說您睡下了,可他竟還是不肯走,非讓我把您叫醒,我將他堵在門口近半個時辰,他才肯離開。我見他離開了,便趕緊駕馬車來這兒等您來了。」
「你親眼見到他離開了?」白衣青年追問道。
「對啊,怎麼了,少爺。」老者看到白衣青年的眼神中透著些異樣。
白衣青年忽然大聲喊道︰「出來吧!」老者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大喊下了一跳,急忙四下張望,可是,什麼也沒有,于是說道︰「您怎麼了,少爺,周圍什麼也沒有啊。」
「難道還要我請你出來嗎?王大人?」白衣青年繼續喊道。老者听到白衣青年這句話,驚得「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意識到自己被人跟蹤了。
「哈哈……」一陣笑聲從y n暗的角落里傳來,透著鬼魅,伴隨著的還有清晰的掌聲和故意做出來的腳步聲,那人走到白衣青年身後,作了個揖,說道︰「下官拜見林大人。」
老者將燈籠向那人臉上探去,不禁失聲叫道︰「王大人,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王歆看了眼那老者,又轉頭看向白衣青年,微笑道︰「在下官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下官希望林大人先告訴下官,是怎麼知道下官在這兒的?」
白衣青年平靜地轉過身,說道︰「我剛才不知道,不過現在我知道了。」王歆不由得一怔,發現自己原來上當了,剛才那白衣青年心中只是懷疑,並未有切實的證據證明自己在這兒,而自己卻被唬住了,自投羅網。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節,王歆又是一陣大笑,「哈哈……好,好,林大人果真名不虛傳,難怪睿王和太子都那麼看中你。」
白衣青年對他的夸贊並不感興趣,淡淡地說道︰「王大人費盡心機來這兒不會就是為了稱贊我兩句吧。」
王歆看著那白衣青年平靜的臉s ,漸漸斂起笑容,說道︰「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你還記得五年前嗎,五年前,你彈劾我,以至于我從太子太傅貶為清河縣令,從正一品摔到從七品,可是,如今我要重回京師,被任命為太中大夫了。」說道此處,王歆頓了一會兒,眼望著白衣青年,只見白衣青年一臉的漠然,王歆問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麼嗎?」
白衣青年說道︰「你適才說話的時候將睿王放在太子之前,原因就顯而易見了。」
王歆瞬息想到剛才他說「難怪睿王和太子都那麼看中你」,若按朝廷規矩,這可是對太子不敬,一般無人敢這麼說,他因為親附睿王,事事都巴結他,以至于說話都要凸顯睿王的重要x ng和自己的忠心,所以下意識的將睿王放在了太子之前。王歆想通了這一層,又是一陣笑,說道︰「好…,既然林大人已經看出來了,我也就直言了。如今朝中局勢,太子見疏,二皇子睿王得勢。睿王謙恭接士,求賢若渴,林大人滿月復韜略,文武雙全,若是肯為入幕之賓,座上之客,睿王定會重禮相待,到時大人可以一展宏圖,也不荒廢了這一身本事。當然,我與大人之前的恩怨我也不再計較,畢竟大家以後共謀大事,而且,我以後少不了還得仰仗大人呢。」
听完了這麼一番話,白衣青年神s 依舊漠然,說道︰「你話說完了嗎?」王歆也是個聰明人,立時察覺到白衣青年這話的完整意思是,「你話說完了嗎?說完你可以走了,或是我可以走了。」王歆萬沒想到,他也許窮盡畢生都無法達到的尊榮,在這白衣青年的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文。
見王歆不答話,白衣青年轉身左腳踏上腳凳準備上馬車,王歆見此情形,急忙說道︰「林大人,識時務者為俊杰,只要你肯同意,明天我們可以一同回京師洛陽,到時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前途無可限量,怎麼也比當一個長安縣令強啊!」可是,白衣青年頭也不回的上了馬車,老者當即收了腳凳,對王歆說道︰「王大人,請回吧!」說罷,也躍上馬車。
「王大人回到京師後,替我轉告睿王,在下承蒙錯愛,然才疏學淺,難當大任,請另訪高賢。」說罷,示意老者駕車回府。
望著漸漸遠去的馬車,王歆急了,嚷道︰「林曉樓,我看錯你了!」
馬車疾馳拐出了幾條街後,便漸漸慢了下來,緩緩地前行著。「少爺,我不知道今天王大人會跟過來,我下次不會再犯這樣錯誤了。」老者深含歉意的說道。「沒什麼,對于王歆這樣的人你不是對手。」林曉樓說道。
「那這個地方被人知道了,下次要不要我換個地方接您?」老者接著問道。
「不用」林曉樓說道,「吳伯,我要休息會兒,到了叫我。」吳伯接連答了兩聲︰「是,是。」
馬車內一片漆黑,林曉樓從懷中取出玉佩,握在手中,靜靜地感受著,眼中漸漸噙滿淚花,當花瓣綻放的時刻,那是它最迷人的瞬間;當淚花滴落的剎那,那是它最憂傷的須臾。黑暗中,一滴淚花劃出一道無聲的弧線,滴落在玉佩的邊緣,順著雕飾的紋理緩緩流淌,一直流淌到林曉樓的手掌之上。五年來,這是他流的第一滴淚,林曉樓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緊緊閉上雙眼,塵封在腦海中的回憶如泉涌般襲來。
五年前的一個夜晚,鳥鳴枝頭,月染芳華。洛陽城內,一派祥和。
林府之中,林曉樓正埋頭抄錄著《孫子兵法》,吳伯推門進來說︰「少爺,董將軍來了。」林曉樓不禁喜上眉梢,說道︰「快請!」當吳伯轉身要去請的時候,一個身子魁梧的中年大漢已經走了進來,衣袖中還帶著風,笑道︰「不用了,我已經進來了。」林曉樓隨即擱下手中的筆,然後示意吳伯退下。吳伯退出房門並將門關上之後,便站在離房門前一尺的地方,j ng戒著周圍。
林曉樓見吳伯出去了,對那中年大漢說道︰「董大哥,快請坐!」那中年大漢上前跪坐在林曉樓的對面,然後笑道︰「賢弟今r 真是厲害,竟然敢上書彈劾太子太傅王歆。真是讓我吃了一驚,朝野上下也是無不佩服啊。」
林曉樓笑道︰「大哥過獎了,其實我也可以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那中年大漢疑惑道︰「什麼?」
林曉樓解釋道︰「前幾r 李丞相找過我,對我言道,王歆濫用職權,包庇家奴強搶民女,並且私收賄賂,霸佔民田,此人若不除,何以安天下。可李丞相苦于沒有證據,于是問我有什麼法子,能懲治他。」
听到此言,中年大漢問道︰「李丞相明知王歆所犯罪行,為什麼不自己彈劾他,丞相有權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彈劾百官,而你卻只是諫議大夫,萬一要是查不出王歆犯罪的證據,你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林曉樓笑道︰「這就是李丞相老謀深算了,王歆扎根朝中多年,黨羽自然不少,萬一彈劾他,即使成功了,他的黨羽們估計不會輕易放過那個彈劾的人,因為觸動到了他們的利益。李丞相不想得罪人,又想除掉政敵,所以就想到假我之手來彈劾他。至于證據,李丞相向來慎言,我想,他若是沒有十足把握是不會對我說的。」
那中年男子听林曉樓說完之後,頓時火冒三丈,罵道︰「這個李道權,真是老ji n巨猾。」
林曉樓急忙示意他住嘴︰「大哥,慎言啊。」
「怕什麼,這地方我都來了好幾次了,滿朝文武除了你我我有幾個沒罵過,也沒見出什麼事,要是沒有你這麼個地方讓我罵個痛快,我得憋死。」那中年大漢說的林曉樓不住的笑,滿朝文武玩弄權術、爭名奪利的林曉樓見慣了,難得有這麼個痛快人,讓他覺得朝堂還有一絲光明。
中年大漢接著說道︰「你還笑,你也是的,明知李道權在利用你還往火坑里跳。」
林曉樓終于忍住笑容,說道︰「只要有利于江山社稷、百姓安寧,被人利用了又何妨,而且,從結果來看,還是不錯的。」
中年大漢听到此處,不禁嘆了口氣,說道︰「你啊……不過可惜,那王歆既沒有入獄,也沒有被罷官,居然只是被貶到清河縣去當縣令了,真是令人心中不快。」
林曉樓也感嘆道︰「這就是黨羽的力量啊。」
「聊了這麼久,喝杯清茶吧。」兩人同時望去,說話的是一位綠衫少女,端著兩杯清茶和一個茶壺走了進來,進門後,吳伯再次將門關上了,然後像之前一樣站著。
「采薇啊,我都來半天了,你才出來。」中年大漢佯怒道。
「我之前在隔壁煮茶,剛才端過來的時候吳伯說你也來了,所以我又回去取了個杯子。」說著,將兩杯清茶分別置于兩人面前,又將茶壺和茶盤放下。
中年大漢看了眼面前的清茶,轉向那綠衫少女問道︰「我是喝酒的,不喝茶,給我換酒來。」
綠衫少女說道︰「不行,喝酒傷身,只能喝茶。」
中年大漢又將頭轉向林曉樓說道︰「你夫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她大哥要杯酒都不給,你管不管。」
綠衫少女嬌羞的臉似熱火,急忙嚷道︰「董大哥,你說什麼呢,誰是他夫人啊。」說完中年大漢和林曉樓都笑了。
綠衫少女見到他們都在笑,更急了,說道︰「好啊,董大哥你取笑我,」說著指向林曉樓「還有你。」
「我…」林曉樓頓時收斂了笑容,裝出一副無辜之態,「我什麼都沒說啊」
「你」綠衫少女說著,想到確實沒什麼可以指責的,于是指向茶杯道︰「喝茶」
林曉樓緩緩端起茶杯,稍微抿了一口,對著綠衫少女說道︰「茶,挺好的。」
綠衫少女隨即將手放下,然後轉向身旁的中年大漢,剛y 開口,中年大漢就急忙端起茶杯,說道︰「喝茶,喝茶。」說罷,一口喝去大半,「咳…咳」由于喝的太急,中年大漢竟然嗆到了。綠衫少女見狀,不禁笑了,笑容猶如海棠般艷麗,說道︰「惡人自有好茶磨。」林曉樓也不禁笑了,隨即又忍住,將茶杯放下,問那中年大漢道︰「大哥,听說你明天就要出征了,你……」林曉樓話未說完,綠衫少女驚道︰「什麼,董大哥又要出征了?」
「是啊,契丹將要以十萬鐵騎犯我邊境,皇上令大哥明天領兵出征,務必破敵于雁門關。」林曉樓說道。
綠衫少女又是一陣驚愕,說道︰「什麼,十萬鐵騎,那董大哥有多少兵馬?」
中年大漢看著綠衫少女擔憂的神情,說道「怎麼,擔心我啊。」綠衫少女低下了頭,絲毫沒有了剛才的威風和煞氣,好似完全變了個人,十分惹人憐愛。中年大漢站起了身子,模了模她的頭說道︰「放心吧,傻丫頭,你董大哥哪次出征不是大勝而歸,沒事的。」綠衫少女抬頭看了看那中年大漢,眼中泛起點點淚花,中年大漢雖常年征戰,沙場之上,見慣了生死離別,卻也不禁為之動容,隨即鄭重說道︰「我董玄暉發誓,一定回來,我還要喝你和曉樓的喜酒呢。」這一句話,說的人情真意切,听的人五內俱感。
董玄暉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玉澤圓潤,紋理j ng致,放到綠衫少女手中,說道︰「這是當年先帝賜我的,天下獨此一塊,我想,今天送給你,算是你和曉樓將來成婚的嫁妝。」綠衫少女搖頭不肯接,林曉樓也忙說道︰「大哥,這怎麼行,這可是先帝所賜之物,怎能隨便贈與他人呢?」
董玄暉道︰「這的確是先帝所賜之物,可是先帝沒說不允許贈給別人,再說,什麼叫他人,我們是結拜兄弟,我視采薇又如妹妹一般,大家都是自家人,而且,妹妹嫁人,我這當哥哥的總得做點什麼。」林曉樓當即會意,其實不僅是送嫁妝,也是為了他不在的時候,給綠衫少女留下一點念想,能讓她安心,于是說道︰「既然大哥這麼說,那采薇你就收下吧。」綠衫少女這才肯收下玉佩。
林曉樓見綠衫少女心情漸漸平復了,這才問道︰「大哥,剛才我想問你,你想好怎麼對付契丹鐵騎了嗎?」
董玄暉微點了下頭,從懷中取出一卷圖紙,置于案幾之上,綠衫少女隨之將茶具盡數撤去,放于一邊,然後跪坐在董玄暉身旁。
董玄暉指著圖紙,說道︰「這次我想兵分兩路,繞道契丹後方,從側翼和後面進攻,這是我選的路線,你覺得怎麼樣。」說著,將手指到所劃的路線上。
林曉樓看了一會兒,說道︰「采用迂回戰術的確是好,只是這路線似乎不太妥當。」
董玄暉說道︰「夫人也是這麼說的。」
「是嗎?大嫂也懂兵法啊。」綠衫少女驚道,眼神中透著一股不相信。
林曉樓微笑道︰「是啊,大嫂巾幗不讓須眉,文韜武略,無一不j ng。」
董玄暉擺手說道︰「老弟這話說大了,論文韜武略,你才是國士無雙。我這夫人,雖然總覺得我用兵之法有問題,卻不知哪里有問題,所以每每出征前都來讓我同你商議,不知不覺,都成習慣了。」
「感情你這大將軍浪得虛名啊。」綠衫少女笑道,然而語氣中並無半絲嘲諷。
董玄暉感慨道︰「是啊,要不是曉樓,好幾次我估計都回不來了,所以我夫人常說,我只有將才,而曉樓才是帥才。」
綠衫少女听罷,看向林曉樓,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去從軍,弄個元帥當當,那多威風。」
林曉樓說道︰「我雖然熟讀兵法,可是,我卻討厭打仗。」說罷,林曉樓和董玄暉都沉默了,氛圍顯得有些凝重,看林曉樓和董玄暉的神情,綠衫少女覺得自己似乎問錯了話,忙岔開話道︰「對了,好像扯遠了,你們還是繼續商議路線的事吧。」
林曉樓和董玄暉這才回過神來,董玄暉對著綠衫少女笑道︰「還不都是被你扯出去的。」綠衫少女也笑了,她覺得氣氛終于緩和了。
林曉樓提起朱筆,在圖紙上劃了兩條與之前不一樣的路線,但有些地方又有重合,若不是用朱筆,赤墨分明,還真的會讓人看暈。董玄暉凝視良久,不禁喃喃道︰「以正合,以奇勝,妙。」林曉樓又在圖紙右上方寫下八個字︰「避其銳氣,擊其惰歸」,然後說道︰「契丹鐵騎勇猛剽悍,士氣高漲,然而軍紀缺乏,驕傲輕敵,雖然能一戰而捷,但難以持久對戰,也正是這樣,我軍要避其鋒芒,等到他們士氣衰竭,惰氣漸盛,我軍一鼓作氣,必能破敵。」
董玄暉笑道︰「哈哈…好,太好了」
林曉樓接著說道︰「大哥,回去別忘了重新擬一份圖紙,然後把這份燒掉,若是一些好事之徒知道這上面有我的筆跡,你我可就有麻煩了。」
董玄暉站起身將圖紙卷起收入懷中,說道︰「放心吧,我都做了多少回了,你不說,你嫂子也會說的,你們真是的,我就那麼不靠譜嗎?」說罷,林曉樓和綠衫少女都笑了。
「少爺,我們到了,少爺,少爺。」林曉樓听到吳伯的叫聲,才發現自己在馬車中睡著了。吳伯本想到車中將林曉樓搖醒,可是沒有林曉樓的允許,他不敢隨便進入車內,只能在馬車旁一聲又一聲的喊著。林曉樓將玉佩收入懷中,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痕,才下了馬車。
「少爺,您真是太累了。」吳伯關切道,眼楮不禁有些酸楚,他一想到林曉樓這五年究竟是怎樣熬過來的,不免一陣揪心。
林曉樓只是淡淡地回了聲︰「也許吧。」便進入林府,向臥房走去,吳伯緊隨其後。
「少爺,寧神香沒了,我去再取些來。」吳伯揭開香爐蓋子看了看說道。
「不用了,你先下去吧。」林曉樓說道。
吳伯听了一怔,五年來,林曉樓若是沒有寧神香或是酒,根本無法入睡,今夜是怎麼了,可是,他也不敢隨便打听,只得應了聲「是」,便退出了房門,順手將房門關上。
林曉樓見吳伯走後,緩步走向一張四方桌,桌上豎著一塊靈牌,靈牌上寫著︰愛妻衣采薇之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