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庭然不喜文墨詩詞,對于春花秋月、夏風冬雪之景,以往從來不會有所浮想聯翩,如今瞧見妹妹抬仰望月夜,不由憶及邊關的暮色蒼茫,月隨弓影,霜拂劍花。
原來,京城的月亮,與樓蘭城的月亮,真的不一樣。
喬庭然面部輪廓本深邃如刻,屋檐懸掛的紅燈籠映照之下,泛起溫暖的柔和之色,唏噓感慨之余,望見那缺了一角邊際的明月,正緩緩穿行而過稀薄的雲彩,忽听旁側的喬嫣然輕笑說道︰「三哥,我已依約幫了你,你欠我的生辰禮物在哪里?」
喬庭然收回視線,望著喬嫣然藏掩面的隱蔽裝束,神秘兮兮的勾唇一笑,口內卻不慌不忙道︰「嫣然,你急什麼,三哥答應你的事,什麼時候說話不算話?」話鋒輕輕一轉間,又低聲笑問道︰「三哥下午獵了兩只山雞,現下要去將它烤了吃,你要不要來嘗嘗我的手藝?」
烤山雞?喬嫣然眼楮一亮,而後嗤笑置疑,十分不相信道︰「你烤的……能吃麼?」
喬庭然先板凝了臉,聲音也大為不悅,道︰「你不吃,怎麼知道?」卻顛顛的拍了拍精實的臂膀,非常愉悅地替妹妹做了決定,呲牙一笑間,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語氣明快道︰「快上來,咱們去後院,小施早準備好啦。」
喬嫣然莞爾低笑,哧溜一聲爬上喬庭然的後背,濃濃夜色之中,喬庭然與喬嫣然如幽靈一般,瞬間飄然遠去,只余竹雨跺腳,竹雲嘆氣,卻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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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家後院的某間空屋子內,兩口烈焰灼灼的火盆之上,各懸一只被鐵絲穿腸破肚的山雞,兩只山雞已拔了毛開了膛,洗剝得干干淨淨,光著白女敕女敕鮮嘟嘟的翹,被置在架子上反復烤燒。
一只被喬庭然單手轉著烤,另一只被他的侍從小施雙手轉著燒,喬嫣然裹著厚而暖的精貴白裘,只悠然自得坐在火邊,感受著熱氣盈盈透進面頰,等著品嘗喬庭然的手藝。
盆內的火光搖曳不定,照在臉上明明滅滅地陰影疊幻,喬庭然翻轉著手里的鐵絲,懶洋洋地笑著道︰「嫣然,你真不愧是我的親妹妹,睜眼編白話的本事,一點也不賴于我……要比你俊、家世比我好、還不能比我讀書多,哈哈,這樣的姑娘本來就難尋一二,再什麼……個頭不高不矮,性子不冷不柔,身段不胖不瘦……哈哈哈,誰能長成這樣模稜兩可,咱娘要是真找的著,那才奇怪啦。」
喬嫣然見他笑意明朗盎然,不得不出言警告,徐徐說道︰「三哥,你別高興的太早,這只是緩兵之計,等娘醒過神來,想來不會輕易放過你……別忘啦,我說的一字一句,全部皆是你告知我的,和我可半分關系也沒有……」
飯桌之上,喬嫣然那一番貌似正經無比、實則胡扯八道得描述,喬庭然當時只听得身心舒暢,並未細細深思度量,此時此刻,卻不由噎得怔了一怔,半晌笑罵道︰「你替三哥解難,如此治標不治本不說,還將自己摘的一干二淨,到時,娘只會全怪在我一人頭上……你這小丫頭,真是狡猾。」
後院閑置的空屋,空氣涼而寒,自不是喬嫣然所居之處,有引燒地龍之後,滿屋子的暖融似春,是以,喬嫣然雖坐在火邊,卻並未摘去暖寬的裘帽,臉仍隱在濃密漱漱的狐毛之後,露出的一縷笑意極淡也極弱,在寂靜郁郁的黑夜里,聲音似有些雲煙縹緲的虛幻不定,低嘆道︰「三哥,人生在世,逆水行舟,向來不易,這件事……你拖得了一時,卻拖不了一世。」
喬庭然只當妹妹在替自己感嘆,哈哈一笑間,展露出一臉與生俱來的驕傲神色,頗意氣風道︰「我已逆風走了這麼些年,還有什麼能嚇得住我?」
繼而秉承著「就算啞巴吃黃連,有苦也一定要倒出來」的原則,喬庭然眼珠子滴溜溜一打轉間,已然笑語朗朗的再開口,沖喬嫣然眨了眨眼,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嫣然,如今的一朝帝王,萬事順你心依你意,咱們打個商量,你能不能替哥哥去找皇上表哥,請一道聖旨下來,讓爹娘別再逼管于我,成不成?」
如此無與倫比的旁門左道之法,也真虧喬庭然能想得出來,遍觀大盛朝數代帝王,只有皇上金口玉言,下旨賜婚臣民,何曾有過哪一道聖旨,是阻人成婚的,喬嫣然不由噗哧一聲,盈盈輕笑,卻道︰「三哥,你與皇上表哥私交甚篤,你跑去北疆邊關,瞞了我們所有人,卻只讓他一人知曉,你怎麼不自己去找他請旨?」
當喬嫣然提到讓自己去請聖旨之時,喬庭然登時就氣憤的無以復加了,眉毛幾乎皺成了兩團黑疙瘩,語氣又怨又怒又憋屈,道︰「你當我沒說過麼,要是他肯應諾與我,我早就提溜著聖旨回家,哪還用縮藏在駱承志的將軍府里……前兩天,我陪他體察民情,順道又提了一次這件事兒,善了個哉的,我好話講到口干舌燥嗓子冒煙,到了最後,你知道他只承諾我什麼?」
喬嫣然心里真的十分好奇,于是疑惑了口氣,問道︰「什麼?」
只見喬庭然橫眉豎目,好似吃了幾大掛炮仗一般,幾乎就要暴跳如雷了,大怒道︰「他只承諾,只要我有中意的姑娘,假如爹娘相不中,他一定會幫我達成心願。」
再然後,喬庭然說話的語氣,基本已經到氣急敗壞的地步,卻先微強迫自己平心靜氣了下,忍了忍道︰「皇上不能亂罵……」然後吃到肚里的炮仗,卻開始 里啪啦一陣亂響的爆裂開來,道︰「阿彌陀佛,我再善了個哉的……我要是有喜歡的姑娘,我自己不會弄到手心啊,我自己不會擺平爹和娘啊,哪里用得著他幫我!」
余音剛落,又瞪了瞪喬嫣然,氣沖沖地補充道︰「呔,跟你一樣狡猾!你們就不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麼!」
喬嫣然當即笑歪了腦袋,鬢邊的垂簾珠珞搖蕩之間,叮叮作響的泠泠悅耳,一旁其實很話嘮卻愣是沉默許久的小施,終于有機會隨聲附笑,且笑出來的聲音,比喬嫣然還要響亮許多。
身邊的倆人雙雙齊笑,只听得喬庭然怒上加怒,揮手之間,已然在小施腦門後,甩了一記大腦瓢兒,虎凶著一張光棍臉,惡狠狠道︰「小施子,小姐笑我也就罷了,你笑什麼笑,我剛才講的是笑話麼?就那麼好笑?」
小施立即抱頭噤音,專心烤著自己的那只山雞,喬庭然平復了下心緒,安靜了臉色,亦恢復了明朗的音調,笑著求道︰「好妹妹,爹再頑固如鐵,他也得听皇上的話不是,你就再幫哥哥這一次吧。」
火盆之中,木炭嗶剝嗶剝得燃燒著,卷出灼熱地烈焰火苗,偶爾會有幾點火星揚濺在外,卻如流星劃過天際一般,很快由明及暗,化成幾星黯淡灰燼,喬嫣然的笑意漸漸變的極輕極輕,已低若鮮花月兌離枝頭,萎靡飄零墜地的沉寂,語中有無能為力的哀婉之意,只溫聲道︰「三哥,你太高看我啦,表哥他不會事事,全部都依著我……況且,你想要求的旨意,本就荒唐無理,你既然已求過他,便知他絕無再更改之意,就算換了我去,結果也必定如此,你還是另尋它路吧。」
「我就知道,你心里向著皇上表哥。」喬庭然並無不悅,只揶揄笑話喬嫣然,他有此一言,也不過是此招失敗後的隨意一問,並未放在心上,將架上的山雞再翻了個身,喬庭然腦中已然新生了一招兒,笑嘻嘻道︰「嫣然,別的路倒也不是太難找,你看,我去京郊的寒山寺,剃了頭,去當光頭和尚如何?」
呃,喬嫣然斜睨了喬庭然一眼,不咸不淡的給自家三哥的和尚生涯,先神算子似的斷上一言,道︰「不如何,你若去當和尚,想來不出三日,你就該被慧圓師傅攆出山門,三哥,你就別去給佛祖的金臉上,使勁涂抹黑跡斑斑了。」
听罷妹妹之言,喬庭然心中頗有點不是滋味,納悶道︰「我有那麼差勁兒麼?」
喬嫣然不用深思細想,已然擺出洋洋灑灑一大篇兒的理由︰「三哥,我只問你,你能三天不吃葷只吃素麼,你能三天不喝酒只喝茶麼,你能三天不找人打架只安靜坐著麼,你能三天誦念經文卻不撕碎佛書麼,你能老老實實掃落葉卻不爬到樹上麼,你能……」
見喬嫣然頭頭是道的嘴不停歇,似乎能一直這麼綿延不斷的說下去,喬庭然只得略喪氣出聲打斷,不屑道︰「行,那我再想個別的……寒山寺的青菜豆腐,淡的跟沒放鹽一般,我還懶得天天吃呢。」
喬嫣然只綿綿而笑的評價,似有回味之意,說道︰「寒山寺的青菜豆腐,比御廚做的可要好吃多啦。」
「別人去寒山寺,都是燒香拜佛,求金佛老爺一大堆事兒,偏你到那兒,不是賞花看景,就是吃青菜豆腐。」懶懶得說著話時,喬庭然已給山雞再翻了次身,片刻之間,腦中又新生出一招兒,高高挑起濃越的眉峰,落落方方而笑,語調頗高深莫測道︰「嫣然,以假充真的招兒,倒也不妨可以試上一試。」
喬嫣然一時沒反應過來,只狐疑道︰「什麼以假充真?」
喬庭然嘿嘿一笑,說道︰「你說,我為什麼一定要喜歡姑娘?」
達官貴人豢養孌童之事,在大盛朝並不罕見,喬嫣然暗嘆,喬庭然為了不成親,可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離家出走,找皇上求阻婚,出家當和尚,現在連好男風都能撂出來……正無語之時,小施忽然噗通一聲摔坐在地,苦巴著臉兒時,已帶上了哭腔,道︰「公子,您不會又要拿我當棒槌使吧……」
喬庭然只嫌棄地看他一眼,罵道︰「呸,就你這熊樣兒,我又沒老眼昏花……」
其實,小施生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是個極白淨秀氣的少年,就算他生而為熊,那也是一只美麗的男熊,听到喬庭然這回不打算捉弄他,小施當即吁出一口長氣,拍拍胸口重新坐好,嘴里卻不由自主嘟囔道︰「公子,你可嚇死我啦,奴才還想娶竹雨當老婆呢,要是……」
喬庭然與喬嫣然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