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魘嶺的暮冬沒有雪,漫山遍野的花海,錦繡繁華。
那一年蛇姬甫誕于世,年邁的族長顫巍巍地將她抱起,然後看著她純白縴長的尾巴,半響才道︰
「汝生而為妖,情根雖深,終是涼薄。」.
天庭易主,風波驟起。
接到無沉率兵謀反的消息時,赤玉正斜支了下顎,窩在貂皮瓖成的軟墊上挑葡萄吃。聞言,只微微笑了笑︰
「那老頭兒忽然死了,禹邱又是個扶不起的蠢貨,他倒是會選機會。」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此人?」
底下的侍從們戰戰兢兢跪了一片,赤玉將葡萄皮丟回果盤,歪著腦袋想了想︰「褚清言呢?」
自從箬菀魂散之後,褚清言就一直閉關不出,任何人都無法接近。
「應該還在血煞宮吧!」
有心思活絡的僕侍立即道,赤玉點點頭,吩咐︰「去叫他來見我。」
褚清言步入大殿的時候,眾魔都被他周身寒氣所震懾,皆縮緊了脖子避閃兩旁,生怕一不留神便被波及。
赤玉端坐高台,黑色的廣袖垂落下來,泛著優雅的冷光。
「你看起來氣色不太好。」少年微挑著眉,漫不經心地隨口飄出一句。
「有勞魔尊惦記,無須多慮。」
褚清言依舊面無表情地站在他面前,眉眼間凝著淡淡的漠然,蛇姬滿心憂仲地緊盯著他,赤玉的目光掠過兩人,須臾,抬手示意︰
「既然如此,我有任務要交給你,你且同蛇姬一起去辦。」
褚清言與蛇姬並非初次搭檔,大家也早就習慣了這對仙魔攜手,因此並不意外。
褚清言皺了皺眉︰「什麼事?」
「近來桑東那邊有些不平順,你們過去看看,若是有必要,就一並幫我解決了。」指骨在扶手上輕輕叩擊,清脆的回聲里,隱含著愉悅的殺意。
桑東是窮其一族棲居的故地。
「也可以不用急著回來。」
無視赤玉最後說出的那句話,褚清言神色平靜地應了,眼底看不見半分波瀾.
自從與白央君劃清界線之後,青汐就收斂了心思,安守本分呆在紫宸身邊,和他過著無人打擾的日子。
王氣一直沒有消失,她知道白央君並沒有離開,但這已不重要。
收到元始天尊密函的時候,竹園里的青竹剛剛長出了鮮女敕的葉芽,郁郁蔥蔥一大片,看上去宛如翻騰的碧海。
「凡間妖魔橫行,肆意殺戮,」紫宸將看完的信紙合上,「眼下桑東一帶,已經有不少無辜百姓遭殃,他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
修仙之人,總是仁善。
青汐將才沏好的茶水放入他手中,低頭瞅了瞅那幾行墨字,很是無奈︰「天下那麼多神仙,他卻偏來找你,可真不厚道。」
一陣山風拂過,外面的竹林‘沙沙’作響。
掌心被另一種溫暖所覆蓋,細膩而柔軟,帶著縴細的感覺,紫宸抬起頭,看著青汐將他的佩劍取來,然後彎下腰,細細為他系在腰間。
「桑東是個景致優美的地方,」
青汐站起身子,雙手交握于背後,繞著他轉了一圈,笑眯眯道︰「可以帶我一起去看看嗎?」
應該算是撒嬌吧?
紫宸嘆了口氣,遲疑片刻,抬手在她頭頂輕輕地揉了揉︰「好。」.
紫宸帶著青汐離開昆侖山,橫渡弱水時,遠遠看見岸邊一襲修長身影,寒風呼嘯間,仍是一派翩然之姿。
紫宸道︰「他在等你。」
青汐回頭,正對上白央君投來的視線,俊雅的面容,溫柔含笑,卻已經不再像之前那般悸動,她淚眼汪汪︰
「仙君是要把我踢回去麼?」
想也知道這不可能,否則她也不會如此毫無顧忌地說出來。
見她並沒有跟白央君離開的念頭,紫宸亦不多言,揮揮衣袖,原本沉寂的水面,赫然被一道劍風破開,像帆一樣往兩邊散去。
「拉住我的手。」
他伸出手,長指輕扣住她的手腕,略一施力,便將她拉上劍來。
青汐既得他縱容,哪里還想著自己走路?過去都是白央君抱了她御風而行,難得能馭劍飛馳,自是樂得順桿而上。
站在長劍上,平衡性有些不太好。
青汐搖搖晃晃了幾下,紫宸單手攬住她的腰,將她半個身子帶入自己懷中︰「你若不習慣,便靠著我。」
胸膛的溫度透過衣衫滲入脊背,青汐頓了頓,沒有拒絕。
紫宸念動劍訣,光芒劃破長空,一團幽藍籠罩四周,腰間環繞的臂膀穩固有力,青汐覺得有趣,剛想笑著同他說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一聲輕喚︰
「小七!」
聲音並不高,卻足夠讓她听清.
「桑東之事,本王也有耳聞,仙君修為高深,斬妖除魔自是不在話下,卻何必帶著這孩子一起去?」
左手被人握住,青汐不等紫宸開口,當即反駁︰「是我自己要跟他去的,與他無關!」
白央君看了她一眼,輕嘆︰「此番作亂的是魔族,仙君孤身一人,或可無所顧忌,你留在他身邊,難道想讓他分心來照顧你麼?」
青汐噎了噎,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
紫宸道︰
「我自有護她之能,不必神王費心,還請莫要再做糾纏。」白央君沉默了下,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小七,回來這里。」
握住手腕的力度又重了些,青汐想抽回手,白央君望著她︰「听話,跟我回去。」
紫宸的臉色更冷了。
青汐覺得這場景真的很是狗血,一邊是以前的仰慕對象,一邊是現在的衣食父母,她被這兩個男子夾在中間,頗有肉夾饃的感覺。
「她既不願,你便不應強求。」
紫宸拂袖格開白央君的手,帶著青汐退開一步,白央君沒有理會,聲音越發溫和︰「你若要玩,我親自帶你到人間游歷。」
這條件很動人。
青汐狀似無意,然後抬爪,一下子在他手上撓了條血痕︰「可惜我不稀罕,也不想見到你出現我眼前!」
說完,再不管白央君反應,拉了拉紫宸的袖子︰「我們走。」
紫宸攬了她,轉身離去.
桑東位于魔荒邊境,這里到處都是丘陵和沼澤,貧瘠的大地上,稀稀拉拉生長了幾棵不知名樹,樹上枝椏交錯,上面偶有碎落的骸骨。
在桑東不遠處的江邊,原本坐落了一座城鎮,鎮子不大,都住著幾百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家.
一團陰雲從天而降,兩道人影憑空出現在城門外。
「這里真的曾經住過人?」
感覺到空氣中濃郁的死氣,蛇姬狐疑地掃視了周圍一番,有些不確定道。褚清言沒有說話,徑自來到了城門前,俯身捻起地上一點塵土。
蛇姬好奇地湊上去︰「怎麼了?」
「血污。」
言簡意賅地說完這句話,褚清言隨手丟開土屑,掌心真氣凝聚成一柄幽寒光劍︰「你退開點,免受波及。」
蛇姬依言站到別處。
光劍如白虹貫下,瞬間劈開沉重的鐵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迎面而來。
「死城?」
看清楚眼前畫面,蛇姬一時有點反應不過來,斷瓦殘垣、尸骨成堆,哪里還有半點活人存在過的跡象!
褚清言冷冷地瞥了眼腳下已經化作白骨的村民︰「他們都是被吸了魂魄的。」
但凡六道眾生,都可以憑借三魂六魄,重入輪回,然而一旦魂魄被毀,那麼這個人也就徹底消失在天地間了。
依靠攝取精魄修煉的,只有妖魔而已。
思及至此,褚清言不覺更加厭惡,蛇姬見他面色不善,小心試探︰「陛下有令,一定要把這件事弄清楚,不如進去看看?」
褚清言一言不發,收了光劍,往城外走去.
城里血腥沖天,卻無法掩蓋充斥其中的暴戾魔氣。
能夠擁有這麼強大力量的妖魔,即便是在魔尊赤玉的統治之下,也找不出幾個,這種氣息很熟悉,褚清言來到一處斷崖前︰
「還不現身麼,孽畜!」
話音剛落,隨著一聲怒吼,一個龐大的身影倏地從崖底冒出,血紅的雙眸,瞳色更深,魔紋如鎖鏈般遍布全身,猙獰得叫人膽寒。
「嗷∼」
魔化的窮其忽然展開翅膀,殘破不堪的薄膜中,爆起的暗青色經脈詭異無比,它的個頭比之前大了整整一倍,站起來的時候,就像山那麼高!.
「看來你長進不少。」
褚清言冷笑一聲,長劍應聲月兌鞘而出,以千年修為煉化的仙器,自然不同于之前真氣,他的衣袍飄舞起來,眼神卻犀利而深邃︰
「吃了那麼多人,想必血池地獄也容不得你。」
窮其被他激怒,咆哮著晃動了幾下碩大的頭顱,身子略一低伏,張開血盆大口,朝他撲去。
無沉自叛離魔界之後,一直潛心在此修煉,以往魔族不是靠奪取他人內丹,就是殺死神仙吸納修為來提高自己,很少有人敢用生魂助長法力。
現在他吞了那麼多人的魂魄,早已與當日不可相比,只是褚清言劍法博大精深,他縱有凶狠的勁頭,卻找不到突破口,只能在劍陣形成的結界外徘徊。
久峙不下,無沉逐漸煩躁起來。
褚清言見他執迷不悟,本就存了殺心,但無沉走火入魔,急于求成的結果就是喪失了本性,和這樣失去理智的妖魔廝殺,危險性很大。
不過,既然箬菀已經不在了,心劫成灰,空留一副皮囊,又有何意義?
手中劍勢更快,銀芒如雨,像盛極的光亮星辰,以他自身為中心,不斷向外面擴散。
無沉低吼著高昂頭顱,從脊背到胸肋的皮毛撕裂,血肉橫飛,一排鋒利的骨牙破體而出,就像是道屏障阻隔在它與劍陣之間。
褚清言神情漠然,手腕忽然倒轉,一招‘淨蓮’灌注了純正仙力直擊過去。
無沉展開的翅膀被劍刃割去,粘稠的污血灑落下來,震耳欲聾的吼叫聲響徹山谷,蛇姬匆忙趕來,卻只看到渾身浴血的褚清言,單手執劍,正遙遙與獸化的無沉拼殺。
「天尊!」
混亂中,蛇姬發現情況不對,只見漫天血霧中,無沉突然張開嘴巴,一道紅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褚清言的心肺襲去。
「當心身後!」
來不及細想,身體的反應比意識更加迅速,褚清言听到蛇姬的聲音,尚未回神,整個人就被一股力道從旁邊撲倒。
灼熱的感覺蔓延開來,分不清究竟是血的味道,還是仙力反噬的緣故。
褚清言被那人連帶著一起滾到崖邊,險險便要跌落下去,他憤怒地拽起她︰「你在做什…………」
涌到嘴邊的話說了一半,卻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再也吐不出半個字.
那是怎樣一種瑰麗的紅艷?
淒涼的,殘忍的,絲絲縷縷,從碎裂的胸口涌出,然後順著手臂、身體,不斷地流淌出來,將彼此的衣物都浸染,濕透.
懷里的身體逐漸開始冰冷,雪白的蛇尾將他緊緊纏住,那些滾落時,踫觸的尖銳石塊和陡坡,在瑩潤的鱗片上劃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蛇姬掙扎著吐出口血,然後抬起手來,萬分小心地輕撫過他的臉︰「你傷到沒…………」
血色映滿了視野。
褚清言僵滯地抱著她,腦海瞬間空白.
紫宸和青汐趕到桑東的時候,還沒靠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味。
「像是廝殺之後的樣子。」
仔細觀察了下附近的情況,紫宸皺起眉頭,正欲停下,身旁的青汐忽然瞪大了眼楮,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驚呼︰
「快看,那是什麼?」
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飛沙走石間,灼灼劍光,繽紛奪目,那劍氣凌厲里蘊含無盡殺意,瘋狂而悲慟,竟將天地都撕裂成了兩半。
「這個氣息好熟悉。」
青汐凝神感知了下,一個激靈︰「哎呀,是祖師爺!」
紫宸震驚.
窮其如鋼鐵般堅實的身體在藍芒中化為烏有,失控的仙力掀起萬丈風浪,紫宸一把將她拉開,廢墟中,卻見一藍袍青年半跪在地上,懷中緊擁著一條白色長蛇,朦朧的煙雲令人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
長劍斷裂,烏發染血,他恍若無覺。
「你傷到沒…………」
妖魔無情,陰狠狡詐,他待她如此,于死前一刻,這竟是她最後留給他的話。
妖孰無情?妖亦有情.
心中有塊地方坍塌下來,褚清言茫然地凝視著懷中早已冰涼的白蛇,倏而想起很久以前,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妖嬈嫵媚的女子扭動腰肢,輕佻地勾起他的下巴︰「好一位俊朗的仙人。」
他目光冷然地望著她,便看見她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
自此以後,這世間再不會有人似她這般愛他,縱使無知,失而復得,待得醒悟,得而復失.
「汝生而為妖,情根雖深,終是涼薄。」
————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