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座的男子,中等身型,五官尚端正,然其眉眼無力垂著,整個人看起來陰陰沉沉的,頭頂彷佛罩著烏雲,隨時可能來一場大雨似地。
男子游移的眼神不小心與她對上,她露出善意的笑容,誰知男子卻如驚弓之鳥般立即別開視線。她嘴角微抽幾下,笑容略為僵硬。
金水嬸婆究竟是從哪一點認為這個賣包子親戚的兒子適合她?而阿嬤到底知不知道,這個包子先生個性這麼……這麼安靜?沉默不一定就是金好嗎!打她一進這家咖啡店,包子先生幾乎未開過金口,目光更不曾停留在她身上,只一徑地含著吸管,喝著那杯草莓冰沙。
章宜安視線移至男子身旁的婦人,心中無奈一嘆。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包子先生的媽媽會跟來?
「我听說章小姐在百貨公司上班?是哪一家?」說話的女人態度拘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阿姨叫我宜安就好。我在龍耀百貨上班。」她禮貌性一笑。面對同村子的長輩,胸口涌上一股親切感;只是……從剛剛到現在,都是包子先生的媽媽在提問題,令她不禁懷疑是包子先生來相親,還是他媽媽。
「龍耀哦,大百貨公司呢,很忙嗎?」包子媽媽又問。
「還好啦,節慶活動的時候是比較忙。」心中補上一句︰只不過一年到頭各項節慶活動輪番上陣。
「我們包子店的工作也不輕松。」
「大家都是為了生活嘛。」章宜安客套地附和道。
幾句談話下來,她發現包子媽媽也非健談之人,常常幾句話便沉默下來,三人相處的氛圍又干又澀……難過死了。
「阿姨現在還有回鄉下嗎?」為了活絡氣氛,她努力想話題。
「十幾年沒回去了。」
「鄉下空氣好,有時間可以回去走走。」她由衷道。
「我們包子店生意很好,哪有時間回去。而且回去也不習慣,我們英杰小時候回去過幾次,一天都待不住。」包子媽媽慈愛地望著默默喝著飲料的兒子。
哈!包子先生在嗎?她真想在他面前揮手喊道。如果不是稍早點飲料時他說了句「草莓冰沙」,她真要懷疑他不會講話。
鄉下的話題又結束了,章宜安瞄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再撐三分鐘就好--
「包子先--」口誤……她連忙改口︰「林先生在家里幫忙嗎?」
包子先生微微一動,然後側過頭看著他媽媽。
「我們英杰很乖、很孝順,畢業後就在家里幫忙。」包子媽媽眼中不無驕傲。
包子先生,我是問你欸!章宜安兩眼瞪向男子,見他仍是埋頭吸著飲料。唉!看來她的吸引力連一杯草莓冰沙都不如。
「我和他爸爸的年紀也大了,再過幾年,包子店就會交給英杰和他太太,所以嫁給我們英杰也算好命,一進門就當老板娘了。」包子媽媽意有所指地看著她。
章宜安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心中卻直嘀咕著︰電話怎麼還沒響?
這麼想的當下,熟悉的手機來電音樂響起,她眼楮一亮。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她接起手機,還沒開口,電話那頭即傳來調侃的聲音︰「怎樣?太早打嗎?」
她捂著嘴迅速低語︰「太慢。」然後放開手,刻意提高音量︰「什麼?怎麼會這樣……好好……我現在就過去。」不等對方響應,立即掛上電話。
「阿姨,不好意思,公司有點事,我得趕過去。」她露出抱歉的笑容。
「今天不是星期天嗎?」包子媽媽不解地問。
「剛剛經理打來,說公司突然……停電,要我過去。」她小小地撒個謊。
「停電?妳去能干嘛?」包子媽媽不以為然地問道。
「我得去聯絡廠商來維修機器設備,還有安撫正在健身中心運動的會員……」她隨口胡謅,反正能走人最重要。
「是哦?」包子媽媽有點費解地蹙起眉。
「嗯,很不好意思,我先離開。」她站起身,深深地鞠躬道歉。
「那……那下次……」一道怯懦的聲音響起。
章宜安驚訝地抬起頭。包子先生竟然開金口?!雖然很不好意思,她仍佯裝沒听見,繼續說︰「我先走了,再見。」語音一落,轉身快步離去。
她三十歲了,不排斥婚姻,眼光也不特別挑剔;不要求高富帥,只求遇見個能讓她怦然心動……至少能讓她有感覺的男生。只這麼小小的一個要求,卻到了三十歲還沒遇到?
「感覺這回事,三十歲以前還可以說說,三十歲以後再這麼想,就顯得不切實際了。」總務部副理明芳姐曾經語重心長地對她這麼說。
然而,拋掉感覺……三十歲以後要如何覺知自己喜歡一個人?
「車子、房子和銀子,這些實際的東西,比感覺更容易捉模,也不容易變質。」明芳姐鏗鏘有力地道。
「那,愛情呢?」她猶抱著一絲希望。
「傻孩子,沒听過嗎?愛情這玩意兒,婚前當它是神話,婚後就是笑話了。不管是神話或笑話,都是不真實的,听听就好,別當真了。」明芳姐伸出食指與中指佯裝抽著煙,演的是「歷盡滄桑一美人」的唏噓感慨。
唉!年輕的時候,愛情是很單純的,看對眼、喜歡了,兩人可以很自然地相處,進而彼此了解。
現在呢?交往不再只是感覺對了,更不是喜歡對方與否,而是兩個人認識前,就得將條件攤在桌面上談判--家世背景如何?工作薪資如何?有房有車嗎……互相了解不再是自然相處下的結果,而是以物質的多寡來取得認知。
好沒感覺啊。
來到一間意大利小餐館,章宜安推門走進去,好友朱韻光及葉夏江朝她揮揮手。她一坐下,朱韻光立即開口。
「看來結果不妙。」
剛才的電話即是朱韻光打的。幾次相親下來,章宜安由中取得些許經驗,讓朋友半小時後打電話過來乃經驗之一。如果對方是聊得來的對象,就假裝那是通電話推銷,掛了就是;若實在很難聊下去,那就是公司有急事,立刻走人。
「我看下次把時間縮短成二十分鐘好了。」章宜安無力地攤在椅子上。
「還有下一次啊。」朱韻光不以為然地嗤了聲。
「二十分鐘了解一個男人?妳還真是閱人無數。」葉夏江戲謔一笑。
「妳們不也沒男朋友嗎?為什麼沒人急著幫忙相親?」同樣是三十上下的女人,這兩人未免也太悠哉了。
「我家人知道我的個性,不敢亂來。況且,如果結了婚,生活質量過得比現在還差,那為什麼要結婚呢?」朱韻光揚起下巴自信道。
也對。如果兩個人在一起無法比一個人生活得更好,為什麼要結婚呢?朱朱向來注重生活質量,會這麼說不意外。
「我不想結婚,對婚姻跟小孩都沒興趣。」葉夏江無所謂地聳聳肩。
真羨慕夏江能這麼果決地說出這種話,要是阿嬤听到,嘮叨訓話少不了。
「我想結婚,但我更想跟一個我愛他、他也只愛我的男人結婚。」章宜安抿著嘴,表情無比認真。
大家都說戀愛和結婚不一樣,可是結婚能少了愛情這一塊嗎?難道女人三十歲以後就不能再相信愛情的存在了嗎?雖然三十歲、雖然想結婚,但她一點都不想要為了結婚而將就,這樣的想法很傻嗎?
「會的,一定會有這麼一個男人。」朱韻光心有戚戚地嘆道。
「在哪里?」章宜安一臉茫然。每天上班下班,假日偶爾與朋友聚聚,多年來與她擦身而過的人海里,為什麼就是找不到這麼一個男人?
「不知道。只能問老天了。」朱韻光兩手無奈一攤。
「公司人那麼多,妳人緣又好,搞不好是妳的愛情雷達太遲鈍,沒探測到旁人的愛意。」葉夏江從另一角度分析。
「說是人緣好,會不會就是沒個性?」或許她不僅長相平凡,個性也是特色?瞧兩位好友多麼出色,她不免自我貶抑地質疑。
「拜托,妳個性超好,讓人不自覺就想黏著不放。」朱韻光一副她腦袋壞掉的神情。
打小到大,她听過最多的贊美就是脾氣好、個性好、很乖、很懂事、很善良……啊!真想听一次「很美、很漂亮」的贊詞,畢竟她也只是個女人呀。
「沒個性也是一種個性。妳沒有將深層的思維大動作地表達出來,不代表妳沒有這樣的想法。懂妳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算他們走眼。」葉夏江一派理性哲思的說法。
章宜安忍不住笑了起來。這話果真很有「夏江」風格。
「被妳們說得那麼好,我都有點心虛了。在龍耀每天累哈哈的,別說我看上人家,人家壓根看不上一個每天奔忙的小總務。」她進龍耀百貨一年多,是總務部的專員。相較于與她同齡的朱朱和小她一歲的夏江--一個是企畫部經理,一個是廣告宣傳部經理--她的工作成就非常微小。
她不愛比較,也沒什麼企圖心。經理也好,小總務也罷,自在的工作環境才是她在乎的。她清楚知道,不管在愛情與事業里,她都適合當個小角色。
「拜托,小總務日理萬機耶,不是人人做得來。」朱韻光由衷道,要她就絕對做不來。
「小總務也會有屬于自己的春天。」葉夏江玩味一笑。
章宜安臉上綻開一朵燦爛的笑靨。沒錯,沮喪的心情不適她。年年皆有春天,總有一年她的春天會到來。
***
滋滋……待油熱了,她打了蛋下鍋,一會兒熟稔地翻個面,幾秒後起鍋--章宜康不喜歡過熟的荷包蛋;取出烤熱的吐司,擺上煎好的火腿與荷包蛋,再偷偷夾入一小撮小黃瓜絲--他也不喜歡青菜。
完成早餐後,她走進弟弟的房間,邊喊道︰「起床了,睡豬!」
見床上的人咕噥一聲,繼續賴著不動,她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章宜康習慣果著上身睡覺,此時薄被只蓋住他月復部以下。
「再不起來,我就把你果睡的照片販賣給事務所的妹妹。」
章宜康大學畢業、考上律師執照後進了家律師事務所,听說頗受公司及同棟大樓的OL青睞。想不到當年那個小屁孩如今已長得這麼高大,而且還長得不壞哩。
章宜康听了,立即坐起來,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道︰「錢記得分我一半。」
「作夢啦!快起來,早餐在桌上,我先出門了。」見弟弟清醒了,她揮揮手走出房門。
這里是姊弟倆在台北的租屋,一棟五層公寓頂樓加蓋的屋子。雖然冬寒夏熱的,但房租合理且房東太太人很好,加上頂樓屋子前面的空地讓她可以實現「拈花惹草」的興趣,幾番整理下來,還真有了空中花園的模樣,小小兩房一廳的屋子成了溫馨的小窩。
走下樓時,五樓快七十歲的房東太太打開門,朝她說︰「小安,回來可以幫張女乃女乃買包小號的垃圾袋嗎?」
「好。垃圾袋就好嗎?」章宜安笑笑地問。
「嗯,謝謝啊。」房東太太感謝一笑。
「不客氣,那我上班了。」她揮揮手,下樓去。
來到二樓瞧見一個八十幾歲的老先生正提著垃圾下樓,章宜安一個箭步向前,伸手接過老先生手中的垃圾。
「樓爺爺!我幫你拿去丟!」她扯開喉嚨大喊,免得重听的樓爺爺听不到。
「啊?」樓爺爺先是困惑,待認清是章宜安後,咧開嘴巴笑道︰「上班啊?」
「嗯。我順路拿去丟。先走嘍,樓爺爺拜拜!」朝老先生揮揮手,她提著垃圾出門去。
這棟舊公寓的住戶中八成是老人家,上下樓梯對他們而言確實辛苦,每回她見了總會主動幫忙跑腿,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種習慣。
將垃圾扔進巷口的子母車,走向公車站,瞥見公交車正好駛近,她一個箭步沖上公交車,約莫四十分鐘後抵達公司附近站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