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畢竟是腿長腳長的大人,只兩三步就追上前頭的小孩。
「再這樣亂跑,你爹回來就找不到你了。快跟我回去。」
那孩子四處看了一下,沒有見到爹娘。似乎有點害怕四郎罵他,低著頭走回四郎腳下,扯著他的褲腿不說話了。
四郎俯身把他抱起來,兩個人一同轉身走向有味齋。感到那孩子冰涼而稚弱的小手環過自己脖子,四郎沒來由的覺得心頭悶悶的不舒服。
兩人背後的街道盡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快去看啊,道士捉到姆了!」
「這回可要好好收拾這個害人的東西!」
「打死它!與這種東西不用講什麼道理,抓住就該往死里整……」
四郎已經走到了有味齋門口,此時一回頭,就看到王大嬸家的火燒店門口圍了一圈人。店門口兩個紙糊的紅燈籠于風里晃晃悠悠,大紅的光暈在雪地上反射出朦朦朧朧的紅光。
左右的街坊都探出頭來看,有的還一邊議論一邊往王大嬸家的火燒店圍過去。
今天為了等糖人張,有味齋遲遲沒有打烊。眼看著夜色越來越濃,小孩子有些熬不住,這不,剛回到店里,就有些奄奄的,兩個眼皮也開始打架。四郎把他放下來,他就像只小狗似的,自己鑽到灶膛後面堆的柴火堆里躺著。那里又暖和又舒服,這小東西倒是會選地方。
四郎听著柴火堆里傳來細細的抽噎聲,並沒有過去安慰,而是把先前吩咐劉小哥捶好的杏仁拿了過來,加水作漿後過濾掉渣滓,伴了米粉加糖熬煮。煮好後,四郎又加了些榛子碎和青紅絲進去攪拌。很快,一道香滑的杏仁酪就做好了。
四郎重重的咳了一聲,一點也不溫柔,幾乎是硬邦邦地道︰「杏仁酪做好了,吃完再睡。」
抽噎聲停住了,那孩子從柴草堆里探出頭來,大約是用髒手抹過眼淚,如今一張臉像個小花貓。
四郎忙給他打水洗手擦臉,完了又把孩子抱到灶台上喂他吃杏仁酪。
正當四郎忙著在後廚和小孩子較勁時,王大嬸帶著兩個道士踏進有味齋。
「這麼晚了還來打擾。真是對不住。只是一路上也就有味齋還開著,便勞煩胡小哥做幾道好菜,」王大嬸喜氣洋洋的扯著嗓門嚷嚷,「今日可真是多虧兩位道長啊。」
四郎把一碗杏仁酪遞給槐大,自己擦干淨手出來。
除了王大嬸,店里還站著兩個道人。
走在前面的那個干瘦道士,長著兩道倒八字眉,嘴角微微下撇,不說話的時候就像是在發愁。干瘦道士雖然面相不太討喜,但是卻鶴發童顏,想來也是很有修為的。他身上穿著青色長袍,稀疏的頭發挽成一個道髻,手里提著一根打魂鞭。鞭子不是自然下垂,而是崩的直直的,另一頭縛著一個忽明忽暗的模糊人形。後頭的那個是四郎的老熟人了,在古道村和清河坊里都出現過的冷面道人。此時,兩個人正在低聲交談什麼。
店里還有一些老饕和酒客,都津津有味的听王大嬸講述自家這段不凡的捉鬼經歷︰「天擦黑的時候,我店里進來一個俊俏小媳婦兒,遞過來的銅板往水里一丟,一點兒聲音沒有。我低頭一看,全漂在水面上了。哎喲,不怕您笑話啊,我當時真是被嚇得手腳都涼了哇。」
店里有客人就七嘴八舌議論開了。有說自家店里也來過這樣的女子,之後就收到了假錢。有的說這女子怕就是姆吧,用紙錢買了各種吃食,回頭把娘親不在身邊的小孩子都騙出門來吃掉。又有人問究竟是怎麼抓住女鬼的。
王大嬸叫了一壺黃酒壓驚。看這麼多人都在听自己說話,心下不由得意︰「還是多虧了兩位道長。今日白天他們在我店里買火燒,看了我家裝錢的木頭盒子換成水缸,多問了幾句。一听我們這里有鬼怪作祟,就古道熱腸的留下來幫忙捉鬼。哎呀,這可真是……」說到這里王大嬸不倫不類的念了一句佛,「道長在我店里蹲守了幾個時辰,總算拿住了那個東西。」
眾人一听,紛紛交口稱贊兩位道長。
四郎沒吱聲,側過頭淡淡瞟了打魂鞭縛住的人影一眼。雖然天色昏暗,人影也模糊不清,四郎還是分辨出來,正是前幾日用紙錢買餅的女子。不知道那道士用了什麼方法把她鎖在鞭子里,店里的其他客人似乎都瞧不見。
夜色中,那女子凹陷的雙眼里流露出祈求的目光。
四郎就听到一個飄忽的聲音說︰「這幾日多承胡老板的情,從前奴家受鬼姆的脅迫,做了不少害人的事。前幾日被那冤家知道了,就糊里糊涂要去找鬼姆算賬。今日多謝胡老板與他換了一條麻繩。奴家真是不知如何報答您的恩情。今日拼著自己魂飛魄散,也要引這兩個道長去捉住鬼姆。孩子暫且拜托胡老板照料一晚了。」淒淒涼涼悲悲切切的聲音在耳邊繚繞,還自帶立體聲環繞的效果,听的四郎脊背發涼,似乎能夠感到有什麼東西在他脖子後頭吹涼氣一樣。
這話別人也都听不見。王大嬸不知在講什麼,店里眾人哄笑起來,雖然是寒冬臘月的深夜,氣氛著實熱烈的很。
四郎听了女人的這話,不動聲色的點點頭。他今日看到糖人張麻繩斷裂,就與他用三股麻擰了一根新繩,並且親手在上頭打了七個結。所謂「繩捆三魂,結打七魄。」四郎給糖人張做這條麻繩,是一條簡易版的七節鞭,縱然比不上道士手里的打魂鞭,也有一些打鬼防身的功效。他成日與妖怪們廝混在一處,雖然沒有學到什麼呼風喚雨的大本事,故老相傳的防身小竅門倒是學了不少。你可別小瞧這些故老傳說、民俗怪談,用的巧了能幫大忙。
下午時候,四郎看糖人張身上昭示不好,恐怕有鬼魂來糾纏他,就做了麻繩換過他糖擔子上斷裂的那條,想著縱然沒有大用處,保他一命也是盡夠的,哪料到這位大哥如此彪悍,居然直接杠上了鬼姆。
四郎嘆口氣剛要收回目光,視線就和那個干瘦道人撞在一起。干瘦道人兩只三角眼里精光閃爍,極感興趣的盯著四郎。四郎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
大姑娘小媳婦盯著他看,四郎還能勉強接受,可是被這麼一個糟老頭子貌似感興趣的盯著,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
那干瘦道人上上下下打量四郎一番後,嘶啞著聲音說︰「我們嶗山天心派禁絕酒、肉與五辛之菜。還望老板做菜時仔細干淨些,做菜前務必焚香淨手才是。」這話一說,正在喝酒吃肉的王大嬸和店中其他食客就有些訕訕的。
「宋師叔,我們又不是佛門僧侶,如今也非齋醮之期,並不是非要茹素的。」
「信手拈香,觸以腥穢,不是我天心派嫡脈的作風。你既入我門,就當恪守古訓,苦心厲志!」姓宋的干瘦道士本來有氣無力的聲音抬高了些,幾乎算是厲聲地呵斥了蘇道人一番。
四郎听到旁邊的槐二輕輕「嗤」了一聲,趕忙以做菜的名義逃回廚房。
廚房里,小孩吃過杏仁酪,已經蜷著身子在灶膛後面的柴草堆中睡著了。四郎進來的時候,他不知怎麼的忽然坐直身子,說道︰「娘,你來接我啦。」四郎嚇了一跳,以為那女人也跟了進來。探頭一看,原來只是夢話,小孩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嘴角邊露出甜甜的笑意。
四郎模模他的臉蛋,示意槐大把他抱到房間里好好睡。等槐大把孩子抱出去後,他才開始鍋瓦盆叮當響的準備兩個道長的飯菜。
菜有葷素,就好像衣服有表有里一樣。道士只吃素菜,難道真是在修煉過程中慢慢克制住了天生的**嗎?四郎並不懂得這些事情,只知道既然客人要吃素菜,那麼這素菜便要燒的極精致可口才能滿足他們的食欲了。
這麼思來想去,第一道菜便打算做素燒鵝。是把煮爛的山藥切成小段,用豆腐皮包好入油鍋,與秋油、酒、瓜姜一同煎熟,到表皮泛出紅色來,就可以出鍋入盤。
劉小哥幫他把青筍干切成長段,撕碎泡軟,四郎接過來與粉絲,筍片,香菇,木耳一同做羹湯。名曰素鱔魚。
因為干瘦道士特意說了不要五辛之味,之後做的蝦油豆腐就沒有加蔥和蒜,只用蝦油和著椒料、鹽煎豆腐,煎得兩面金黃時裝盤。
爐子上還煨著卷蘑湯。是用新鮮油豆腐皮包裹蘑菇香菇,成個小筒狀,入鍋,加豬油炸透,然後用老火湯煮沸,加入蘑菇卷和少許鹽同煮。
因為素鵝素魚和煎豆腐做的快,四郎恐怕前頭客人等不及,便先端出去。
那干瘦道士吃了一筷子素燒鵝,滿意的點點頭,再夾一筷子素鱔魚,眉頭卻皺了起來。
「素魚可是老板親手做的?」他耷拉著眉毛,用一種惹人厭煩,有氣無力的聲音問道。
「是我親手做的,客人吃著,可是那里……」四郎話還沒說完,那道士忽然出手如電般的去抓他的手腕。
道士雖然鶴發童顏,也看的出來年紀不小,可人家身法倒很是靈光。事出突然,四郎來不及縮手,被他枯木一樣的爪子捉住,不僅捉住,還翻來覆去的模,一邊模一邊說︰「素魚里頭那樣重的陰氣,難道是我看錯了。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把四郎惡心的夠嗆,急忙使勁甩開手。
好容易抽出手,四郎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那道士打他面前飛了出去,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道拍到門外。
回頭一看,果不其然是饕餮殿下。這一位本來從不肯到前頭店面的,嫌棄前頭人多腌。今日從外頭回來,見四郎居然不在後院,便來尋他回去睡覺,誰知道卻看到一個牛鼻子道士捏著自家小狐狸的爪子模個沒完。
這簡直是在揭龍子殿下的逆鱗!若不是顧忌著四郎在場,以他往常的邪性,非把這牛鼻子挖心煉魂不可。
老熟人蘇道士到汴京城不少時日,也打听到有味齋里有一股不好惹的幕後勢力。他問過自家師傅,只得了「不可招惹」四個字。如今看自家叫人厭惡的師叔踢到了鐵板被狠狠削了面子,心里頭暗暗高興。他不動聲色的把宋道士扶了起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干瘦道士臉色大變,也不敢再找四郎的麻煩,老老實實坐下吃菜。之後不等最後一道菜上桌,就牽著女鬼匆匆離去。
有味齋後院,溫泉浴室中。
天寒地凍的日子里泡溫泉原本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但是古代又沒有浴霸和暖氣,一想到出浴之前和之後的那段氣溫忽然變化的過程,四郎就對泡溫泉這件事沒那麼感興趣了。不過,如今也由不得他。不知道為什麼,饕餮殿下很久沒有爆發的病態獨佔欲今晚大爆發,一定要粗手粗腳的自己動手把四郎的衣服一件件月兌掉,拎小貓一樣拎進水里……于是四郎更加郁卒了。
不過他有個大大的好處——心里挺大度的,不愛鬧別扭。因見今晚殿下心情不太好,就識相的沒有抱怨個不停,讓伸手便伸手,讓伸腿便伸腿。任憑殿下把他那只被道士抓過的爪子用澡豆來來回回洗了幾十遍。
水霧裊裊,四郎縮在溫泉里,只露出一顆毛茸茸的腦袋。被熱氣燻得一片空白的大腦反映比平時慢半拍,他把手舉到眼前看了看,呆呆地說︰「咦,洗月兌皮了。」
殿下非常冷酷無情︰「誰叫你讓那種東西模到了?再有下次就剁手!」
「剁……剁手?」四郎模著自己紅彤彤一截的爪子簡直欲哭無淚。
似乎被他那副呆樣取悅了,殿下也拿過那只爪子看了看︰「好像真的洗太多次了。嗯,舌忝舌忝就好了。」說著把那截手腕拖過來放在嘴邊,然後真的伸出舌頭認真的舌忝起來。
舌忝的……額……異常狂狷邪魅……
四郎被手腕上奇怪的觸感弄得渾身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他傻乎乎的看著殿下專注的側臉,心中小小的不滿瞬間就消失了。
然後……浴室里的白色鮫綃一層一層垂落下來。
四郎被饕餮殿下從水里抱出來的時候,雖然浴室里溫度並不低,果&露在外的肌膚接觸到空氣里的涼意時,還是不可抑制地稍稍顫抖了一下。
為了不讓饕餮殿下批評他是不愛干淨的髒狐狸,四郎只在心里嘀咕。
覺察到四郎微小的顫抖,殿下迅速的用毛毯里里外外把他裹成了一個球。然後一路抱回兩人的寢室,飛快的塞進暖融融的棉被里。
殿下一邊溫柔耐心的把棉被四個角掖好,一邊問四郎︰「你今天留了一個小孩子在這里?」
听了殿下這樣的問話,四郎忽然想起那些傳說小故事里面,好心的媽媽/女兒/媳婦/留宿了生人,吃人的大怪物回家後都會這麼問一句「家里怎麼有生人的氣息?」
這麼想著,四郎忍不住就笑出聲來︰「嗯。他是前幾日給我送糖的張大哥的兒子。是很可愛的小孩子。你可不能偷偷把他吃掉。」
殿下懶懶的靠在床頭「明天讓他爹把他接走吧。有味齋後院都是妖怪,凡人的小孩在這里,對他自己也不好。」
「小孩子眼楮清,總和妖怪一處,我也知道對他不好。可是張大哥本來說好很快就來接他,誰知道竟然一去不回?明天要是他爹還不來怎麼辦?」四郎開始發愁了。
「今晚我處理完一些雜事回來的時候,看到城外亂墳堆里躺著一個人。華陽說最近常常見到他來送糖,就順便把他帶了回來。」饕餮殿下漫不經心地把玩四郎散落在枕頭上的黑發。
四郎不知道這位凶獸殿下什麼時候除了吃人也有救人的心了,不由從被窩里一咕嚕翻身坐起,驚訝的問道︰「真的?他沒受傷吧?」
如果今日被道士捉住的女鬼所言不虛的話,四郎就能對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理出一個頭緒了︰這位張大哥的妻子大概是難產而死。沒了母親的小兒就是鬼姆的獵食對象,母親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被鬼姆脅迫著去害了其他人家的小兒。而張大哥知道這件事後,僅憑著一腔孤勇要去捉拿那個鬼姆。
「嗯,半死不活吧。」饕餮殿下打了一個呵欠,把四郎按進棉被里。
「可是,張大哥為什麼不去找道士幫忙,要自己去捉鬼呢?明明只是個凡人,不是應該很害怕這些鬼物嗎?」四郎有些疑惑。的確,糖人張一個普通的凡人,為什麼要去做這樣雞蛋踫石頭的事情,而不是選擇帶著道士去捉鬼姆呢?
想到白天的女鬼,四郎自己又反應過來︰對啊,他的妻子也是為虎作倀的幫凶,大約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兒,糖人張才不敢去找道士,只能獨自一人懷著必死的決心去和鬼姆拼命吧。那個女子也是為了自己的丈夫兒子,才願意被道士捉住從而引著他們去捉拿鬼姆吧?
人類真是奇妙的動物啊,有許柏那樣自私自利只顧自己的人,也有糖人張夫婦這樣為了伴侶和兒女可以犧牲一切的人。
這麼想著,四郎閉著眼楮,很快就睡著了。
寒風中傳來淒厲的狗叫聲,下半夜還下起了大雨,又是打雷又是閃電的鬧騰。如同巨龍守護自己唯一的珍寶一樣,既然饕餮殿下守在四郎床邊,縱使外面天崩地裂,也不能驚擾四郎輕軟的夢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