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哱拜手里捏著一本簿子,臉上神色復雜變幻。
哱承恩垂手在一旁站著,臉色陰戾,眼角斜挑,一言不發。
從哱承恩和許國的描述中,哱拜幾乎可以認定干掉了自已一千蒼頭軍還有一員大將的禍首,很有可能就是出自于這個小王爺的手筆。
據事後自已派去檢查的人回來後的述說,現場之慘令人發指,大多數被炸得斷肢四飛的不算,根椐不多的一些囫圇尸體,勘察得出的結論是死于刀切,傷口平滑且一刀致命,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軍士所為。
蒼頭軍被滅于三天前,而朱常洛三天後來到了寧夏城,時間地點如此巧合,若不是他還會是誰?
初時的盛怒已經過去,現在的哱拜想得更多是將來怎麼辦。
片刻的猶豫後,哱拜終于將那個簿子交給了哱承恩手上,囑咐道︰「按計劃行事,看看那位小王爺的反應再說。」
哱承恩的嘴張了幾張,卻在哱拜凌厲目光中到底沒敢再說什麼,應了聲是轉過身就出去了。
在他走後,哱拜嘆了口氣,由衷感嘆自已的這個兒子是越來越難駕馭了……
知子莫若父,兒子心里在打什麼算盤他心里很清楚,對于哱承恩的野心和**,哱拜不是沒有想法,可是在他看來,現在遠遠不到時候,哱拜從蒙古叛到明朝時就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急于求成的後果有可能會斷送一切。
人生就是一場豪賭,但是勝負難料,因為他輸不起,所以哱拜不敢賭。
所以他決定還是先試探一下,結果似乎沒有讓他失望。
哱承恩沒有來,哱雲來了。
听到哱雲帶來的消息後,哱拜二話沒說,抓起長刀就來到自家園子中,手拿白絹開始靜靜擦拭長刀。
神情專注熱烈,好象在他手下的不是刀,而是他最喜歡的女人的身體。
你也可以認為他只是單純的在拭刀,也可以認為他是在為頃刻後殺人做準備。
哱拜每有大事難以決絕的時候,就會這樣一個人陷入沉思。
在哱雲看來,此時的哱拜神色復雜又迷茫。
哱雲一臉的恭敬謙和的站在他的身後。身為義子,哱雲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個特殊的身份,明白自已什麼時候該說什麼話,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
幾縷視線落在哱拜手中那柄雪亮冰寒的長刀上,也不知飲過了多少人的頸血,刀鋒處都有了一抹淡淡的血影。
哱雲很認真的瞄了一眼那把刀,那刀喝過很多人的血,包括自已親生父母的血。
哱雲眼底有恨,心里的血灼熱如燒。
以他對哱拜的了解,這個人要得到的東西,從來不會失手,如今那個小王爺沒進城先來了他一員大將,折了他一千蒼頭軍,看來就是個扎手的硬茬,這兩人踫在一起,誰會壓得過誰呢?
哱雲忽然覺得很有趣,隱隱約約的還有點興奮。
視線不落痕跡的移過長刀,落到園中一片生機勃勃的新綠盎然上,突然發現中院中一棵樹枝上有一個女敕黃的蓓蕾迎風努力擺動,而它的同伴們卻大多趴在樹葉底下蟄伏不動。
月兌卻蘭衣換紫衣,恰似楊柳遇春意。
這麼早想出頭,是想佔東風第一枝麼?
哱雲默默的注視著它,輕輕嘆了口氣……不到你開的季節,急又有什麼用呢。
黨馨一臉復雜的站在自已‘家’中的書房內。
熟悉的環境和地點,沒有讓他一顆心平靜下來,反倒添上了幾分忐忑不安。
一個臉色冷得象冰一樣的虎賁衛端來一碗茶,砰得一聲丟在桌上,一幅愛喝不喝,不喝就滾的濃濃氣息撲面而來。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別說睿王人影,就連個鳥毛也沒見一根。
初時心中的那點不安與忐忑早就飛到了九宵雲外,舌忝了舌忝干的裂縫的嘴,原來的志氣早就不見,賭氣般的伸手拿過那碗早冰冷的茶,仰頭一氣灌下,黨大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抖手將茶碗摔到了地上!
無巧不成書,就在黨大人摔了茶碗的時候,睿王爺正巧出現在了門口。
凝視了一地的碎瓷,睿王爺笑得如同開了花一樣燦爛。
似乎和沒看到一樣,朱常洛熱情招呼,「有勞黨大人久等,小王來遲了,快請坐罷。」
黨馨臉脹得通紅,心里那股沖動勁過去,這汗也就隨著下來了。
一咬牙,黨馨撩袍跪倒,「下官無狀,請王爺處罰罷。」
朱常洛笑得格外燦爛,「黨大人說那里話來,說起來這屋里東西都是您自個的,別說砸了一只小小茶碗,就是把這里全折了,也干小王的事。」
黨馨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覺得這個小王爺實是自已一生中見過的最難纏的人物之一。
「黨大人來得正好,小王正好有一事要找你。」
黨馨驚訝抬頭,卻見朱常洛收了笑容換了神色,伸手自案上丟下一本簿子。
「黨大人看看吧,自你萬歷十七年上任至今,這軍餉銀子數目可是一年比一年有趣的很,本來以為黨大人是咱們大明難得的清廉自守的好官,卻原來……也不過如此。」
「為人莫當官,當官當一般,換了你我去,恐比他還貪。」說完嘖嘖咂了咂嘴,語調陰陽怪氣。
幾句話使怒氣沖天的黨馨如同三九寒天掉進了冰窩子,從內到外都被冰得沒了知覺,下意識拿過那個簿子,木木的看了眼那位嘴角噙笑,眼神卻如利劍的小王爺,心底苦澀彌漫,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對方來意不善,甚至是早有預謀,而自已這算不算自投羅網?
顫抖著手一把拿過簿子,哆嗦著只看了幾頁便怔在當地,眼楮似要噴火,神情冷崚得足可殺人。
寧夏這個地方實在沒有多大的油水可撈,但是為官一任,若是撈不到銀子,就不能去朝中上下打點,若不打點,這輩子就得老死在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天天吹大風吃沙子,但若想撈銀子,除了兵餉這一項外,別無他途。
幾任寧夏巡撫下來,無論那個前來接手都會發現一 的虧空,既有前任便有後任,大家心中個個雪亮,這賬便一任壓著一任,彼此心照不宣,瞎子吃湯圓,眼楮看不到但心里有數。
兵餉一事千頭萬緒牽連極廣,若是真的要察起來,其中枝蔓相連,牽扯之廣之亂,只怕是沒有幾年的光陰,是不可能查得清查得實的。
片刻的驚惶之後,黨馨強迫自已冷靜下來,咬牙告訴自已不能亂。
他不相信這個睿王,小小年紀能有這麼大的魄力,敢冒天下大韙揭這個蓋子!
見黨馨手拿簿子呆呆出神,一臉的咬牙切齒,朱常洛不慍不火的道︰「莫非大人心里想的是法不責眾麼?」
「你當我不知道,這里邊記得這些貓膩,除了你之外還有上邊幾任的舊帳麼?莫非你以為這幾任的舊帳混在一起,拔起了蘿卜帶起了泥,本王就會如此罷手了不成?」
忽然冷笑一聲,聲音切金斷玉般的清脆,「黨大人,不要太天真了!就憑這本簿子上記得這些,本王不用將你押解上京交由三法司會審,就可以定你的罪,斬你的頭,你信是不信呢?」
這一聲冷笑,頓時擊垮了黨馨心中的最後防線,直愣愣的一雙腿瞬間變成了面條。
心防已潰,癱倒在地,臉如土色。
「還有,黨大人真以為這些是我自個察出來的麼?」
朱常洛的眼神頗有意味的在那個簿子上轉了幾圈,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語氣嘲訕譏諷。
黨馨听在耳中,看到眼中,心里卻如雪水淋頭登時清醒過來。
「是他們是不是?哱拜、哱承恩,我就知道是他們父子!」
朱常洛斜眼看他,半是嘲諷半是好笑。
「黨大人真是有意思,你天天揪著人家小辮子不放,卻不知推已度人。誰也不是泥做的土人任由你搓來捏去,你算計人家,人家便會算計你,黨大人混跡官海多年,怎能不知道人心勝過毒藥這個道理?」
黨馨為人極是強硬,被逼到了極處後居然生出幾分狠勁。
「下官有過錯,卻遠不如哱拜父子坐擁兵權,尾大不掉,必成禍患,王爺拿下官開刀,卻不知敢不敢拿哱拜開刀?與哱拜比起,下官所做所為算得了什麼?」
黨馨覺得自已此刻很有幾分慷慨就義的氣度,可在朱常洛眼里卻越發覺得此人愚蠢之極,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想著拖人下水?
心底不屑,眼中嘲弄之色越發明顯。
「哱拜父子弄權坐大,心有異志,你以為大明朝廷的官全是混飯吃的?只有黨大人慧目獨照認得出哱家父子的狼子野心麼?」
黨馨死死的盯著朱常洛,突兀的一笑︰「王爺你知道?」
語氣挑釁,神情傲人。
朱常洛卻和沒有看到一樣,聲音朗朗清脆如金石互撞。
「哱拜其人,乃是寧夏駐軍叛亂首領、蒙古族人,他原是蒙古韃靼部的一個小酋長,因與部落酋長英台吉有仇,于嘉靖中朝時得罪其部長,父兄皆見殺,遂率領部眾投奔寧夏官軍,初為把總,後因屢閃作戰勇敢,倚軍功被提升為巡撫標下把總。後因屢建戰功卓勛,漸漸由把總升至守備、游擊、參將,並授寧夏衛世襲都指揮使。」
「奈何其人原本為了逃命和報其父兄之仇而亡命投靠明軍,始終心懷異志,居心叵測,所以在寧夏站穩腳根之後,便招降納叛,吸引地痞惡棍,並在家中豢養號稱「蒼頭軍」的武裝家丁三千余名。」
「他的長子哱承恩素有「獨形梟啼,性狠戾」之名,在接替父職以後,也是「多畜亡命」,目無上司和法紀,屢做橫行不法之事,地方官府避之如虎狼,嗯……,時至如今,就是黨大人說的已成尾大不掉之勢,這句話說得倒是一點錯沒有。」
這位小王爺居然對哱拜生平來歷如數家珍,說得半點也錯,頓時讓黨馨瞠目結舌,先前的氣勢登時弱了下來。
「王爺明見萬里,當知此獠已到了必誅之時!下官自上任以來,用盡心機對哱拜一族多方加以節制。」黨馨情緒再次激動起來,眼底有希冀之光閃爍︰「下官自知有罪,但請王爺念在這一點功勞份上,能否高抬貴手,讓下官立功贖罪?」
朱常洛本來斜靠著椅背面沖左邊,听了這話之後輕哂一聲,側過的臉上寫滿了不屑。
「你說的節制就是從你上任以來,便對哱拜各種設障打壓?你說的節制就是火赤落部聯合扯力克興兵做亂,哱拜上表請求出兵平叛,你因顧忌其軍勢壯大,便一力阻止,置臨洮、河州二地百姓于水火?」
語氣犀利,字字誅心。
朱常洛霍然站起,一只手指縴長如玉點著黨馨︰「黨大人,讓本王說你什麼好?你真的……好蠢啊!」